星沉海底当窗见

　　安意如

　　大约是1992年的时候，大陆兴起“张爱玲”热。1995年她过世，经过某些推波助澜以后，她俨然成为某种品位的象征。

　　对于她的煊赫家世，向来众说纷纭，褒贬不一。赞的自然以胡兰成为先，损则以那个

　　胡兰成本就真心钦羡张爱玲的才华，又正逢着两人“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的热恋时光，本有七分好也看足了满满的十二分，倾心写出的《论张爱玲》自然是文采斐然，耀人耳目，不但赞极了爱玲的文章，更顺道赞到她的家世。于胡兰成的心意，不过是他认为好的宝贝要百般的呈现给别人看，小孩子的心意浓重，又有个于人于己锦上添花的意思。大约是太好的东西叫人不安、不服的缘故，潘柳黛跳出来叫不服，写了一篇《论胡兰成之论张爱玲》，酸水倒得整个上海滩为之侧目。其实她那样浅薄鄙俗的人不会明白，真正高贵的人是不会叫嚣在意自己是否是贵族的。就像张爱玲，她的不在意，才能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开出至高至洁的花来。

　　她大学毕业以后便卖文为生，坚定地摆脱家庭的供养。写作的女人是孤独的，她和杜拉斯一样与世隔绝地进行创作。少年时的际遇，使她蜕变成一个敏感坚硬的女孩，她像一只冷漠的猫，正像胡兰成说的“柔美而亮烈难犯”。

　　杜拉斯会记得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李云泰，而张爱玲亦会记得那个生她养她，却伤害她的男人——她的父亲，还有一个男人——胡兰成。这个男人是一个横弋在张爱玲与我们之间的河。他用不着太大太长太宽太深，你甚至可以厌恶他厌恶到不想沾染这个名字，但是你不越过他就无法抵达张爱玲。他仿佛她一生的分水岭，之前的她，心是太初有字天地无亲，世事于她是豁然明亮，不经男女事而情爱上下翻飞，左右不出其手，恨只恨汉文字不够，不够她用，不够她的锦心绣口，不够铺展她花样文章，再写一折《金锁记》，一场《倾城之恋》，再造一部《传奇》。

　　张爱玲把她的绝代才华奉献给了她的观众，留给了她身后的无尽时光。可是她的爱，她所有关于爱的誓言，对爱的期许，爱的渴望，爱的幻想，爱的等待，她从少女时期积聚的明朗洁净的爱，她给了，全给了，这个男人。她为他，耗尽一生爱之火花，这就是女人，一旦真爱，无尽无悔……

　　你看她写——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因为慈悲，所以懂得。”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从他离开后，我就将心门关起，从此与爱无缘了。”

　　的确，与胡兰成决裂之后的她，好比绛珠草谪落红尘，仍是仙体，却是惹了一身红尘肮脏，不得不含恨回到太虚幻境离恨天去。

　　她后来嫁给赖雅是可以理解的，对于张爱玲来说，安全感才是她一生追求的东西，胡兰成给不了，还差一点彻底摧毁了她对爱的信念。所以她选择能够给自己安全感的赖雅。她嫁给别人是需要，不是因为爱情。她和赖雅天长日久的相处衍生出来的爱，是已经看过东海三次变成桑田的淡漠从容，再不复开天辟地初为人时的欢喜萌动。

　　赖雅死后，她已无心再追寻什么。末世的繁华已经沉淀在她的骨髓里，人生的起伏跌宕她已有过，爱情的浓烈缠绵她也拥有过，甚至于爱的阶段，从爱情的甜美到生活的艰辛，她也一一经历过。像她出名太早一样，她的人生走得也比别人快了十几二十年，46岁的她仿佛已经走完了她一生所有的阶段。她安然的走回自己的天地，清绝自在地研着她的红楼梦，等待着彼岸花开。

　　那一日，她睡下时，莲花盛放。十年后，我祭她时，心无哀伤。“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无论走得多远，其实我们都在同一条河流中。

　　等待，一日。同登彼岸。

　　（《看张——爱玲画语》安意如著云南美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