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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死亡变成庆典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9月27日14:02 人民网

  在我3岁那年的一天里,大哥背着我去邻村看了一个“死人”,当夜我就发高烧,抽搐,三天三夜,人事不省。病好后,母亲请一个算命先生替我算了一命,说我在15岁之前“犯死人”。也就是说,不能看死人。否则,就有性命之忧。

  在我6岁的时候,住在隔壁的三爹死了。女人们哭得惊天动地。在乡下,死了人就像是一个节日,全村的人都要去看那个表演。我被母亲关在屋里。我趴在大门上看,但我什么也

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了一些密密麻麻的背影,我只听到了一些由死亡带来的声音。

  因为一个迷信,我从3岁起就被父母家人保护起来。因为他们的精心保护,我一直长到15岁,才看到死的发生。其实,真正的死我仍然没有看到。我看到的,是因为这个死而诞生的一个庆典。在乡下,死亡不是一件个人的事。死亡是全村所有人的事,大家都要来参与,来观看,来庆祝。在奥修的哲学里,死亡就是应该被庆祝的。

  庄子鼓盆而歌,实际上也是对死亡的一种庆祝。在庄子看来,生命本来来自于自然,人之死,不过是归于自然罢了,所以应该庆祝。

  既然死亡是众人的结局,是每个活着的人都必须要亲自经验的一件事,不能逃避,不能超越,也不能彼此替代。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理由,把它变成一个庆典。一个全体参加的有歌有舞的庆典。

  7月26日中午,送葬的时辰到了,从渔薪镇上请来的电子乐队开始演奏哀乐。他们的三个歌手唱了整整一上午的流行歌曲,那都是亲戚和乡亲为他点的。一支歌10元钱。村支书一次为他点了10首。有个堂姐夫要为他点一首《哭父亲》,但没有。这个乐队没有为我们准备哀伤的歌带。

  从夏场赶来“吊孝”“哭灵”的师傅在屋后的柳树林里等待了一上午,现在他们要登堂表演了。闻讯而来的人们挤满了堂屋、大门口、台坡、禾场,很多的人我都不认识。听说,已经有很多年人们没有看到“吊孝”,听到“哭灵”了。

  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以及他的干女儿、侄女儿、舅侄女儿若干人围绕着他。母亲、姐姐和他的干女儿、侄女儿们放声地哭诉着。看哭和劝哭的女人们越来越多,堂屋、台坡和大门口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棺材抬进来了。他的儿子、侄儿子,女婿、干女婿、侄女婿们,都扶棺跪下了。

  “吊孝”的女师傅这时开始了放声高唱。这个女师傅唱得哀怨动听,催人泪下,无可挑剔。但是,天气太热了,人又太多了。大哥果断地制止了女师傅的表演。大哥不是怕我们热坏了,而是怕他热坏了。

  现在,他被抬进棺材,抬上了灵车。孙子、外孙子、侄孙子们举着花圈走在灵车的前面。他的长孙抱着他的照片,他的那个做医生的舅侄儿子捧着小弟弟的朋友献给他的一个硕大的菊花花篮,他们是专门开车从武汉赶来的。灵车要开了,但他的一个侄女儿拽着车厢哭着喊着不肯松手。这样的哀伤感动了许多在场的女人,她们拉她、劝她,陪她流了很多泪。

  我的丈夫、弟弟、表妹和他们的朋友开来的车,以及请来的鼓乐车,一共七辆,跟在灵车的后面,慢慢地上路了。他的子孙后代,他的亲戚朋友,他的乡亲邻里,走在车队的后面,走在七月的太阳光下,慢慢地走,走过禾场,走过菜园,走过池塘,一直走到了田野里的大路上。

  鞭炮一架接一架地放,纸钱一叠接一叠地丢,鼓乐手们在鼓乐车上非常卖力地吹吹打打。村里人说,蒲潭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葬礼,乡下不能跟街上比呀。在乡下,一个人死了,能被送得这么体面、热闹,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生前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荣耀。他是一个农民。但我相信他看见了今天的这一切。因为我相信,他还在,死去的只是他的肉体。在火葬场的一棵树下,我问姐姐,我说:“他知道吗?知道我们为他做的这些吗?”姐姐说:“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过了一会儿,姐姐又说:“入棺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一点点,眼角还有泪水。他如果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呢?”姐姐说的,其实我也看到了。只是我无法相信,一个人怎么能够用他已经死去的身体来表达他的情感呢?

  一个月后,我回到老家。那张他睡了几年的床已经被搬走,那是他生病之前自己动手钉做的一张床。但在那间屋子里,我仍然很强烈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当然我看不到他,但我坚信他还在那里,他并没有离开。

  火化,然后土葬,精致的骨灰盒装在粗糙的原木棺材里。棺材上的黑漆是他死的当夜,小弟弟在柿子树下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涂上去的。

  入土为安之后,他的儿子们捧着他的照片回来了。女儿、干女儿、侄女儿们和媳妇们,按年龄大小,依次跪下,大女儿接过儿子手里的照片传给小女儿,小女儿传给小媳妇,小媳妇传给大媳妇。最后,由长媳把照片安放在灵位上。这个仪式象征着把死者接回家。

  到了傍晚,“哭灵”和第二轮的点歌开始了。“哭灵”的师傅跪在灵位前唱得声情并茂,汗流浃背。按规矩,孝子贤孙们都应该在灵位前依次跪下,他们唱多久,我们就应该跪多久。但我们都没有跪,或只跪了一会儿就起来了。我坐在柿子树下,能听见新旧两种完全不同形式的表演。有些人从禾场上跑到堂屋里,又从堂屋里跑到禾场上。堂屋里的观众在抹泪叹息,禾场上的观众却在拍掌欢笑。我的女儿点了一首《潇洒走一回》,又点了一首《千年等一回》。唱这歌的女歌手是唱花鼓戏出身的,根本就没有唱出流行歌的味道,但听歌的老婆婆们却说,这个小姑娘点的歌真好听啊。

  天黑以后,上了年纪的妇女们都散去了,酒后的男人们开始自点自唱,也就是卡拉OK。在寂寞而空旷的平原之夜里,歌声可以随风传到很远的地方,甚至可以传到河那边的村落里去。

  至此,这个哀伤的葬礼,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庆典,一个真正有歌有舞的庆典。

  葬礼之后,我们在几个不同的时间段里为他举行了悼念仪式,“五七”,大年初一“烧亲香”,惊蛰节“插青”,“过周年”。亲戚们拎着纸钱、鞭炮、香火,从各方结伴而来。年轻的,在堂屋里打牌、说笑,年长的,在廊檐下谈着家常,孩子们在台坡上嬉笑、打闹、玩耍。没有人哀伤,更没有人流泪哭泣。有个堂姐说梦见了他,接着有个表妹也说梦见了他。她们梦见他的病好了,梦见他在路上走。然后她们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一直说到酒菜端到了桌子上。

  喝酒、吃肉。然后上坟,在坟前放鞭、装香、烧纸钱、烧阴钞。在“冲天炮”震耳欲聋的响声中,大家高高兴兴地散去。

  这一切,仍然是那个庆典的延续。在乡下,讲礼性的人家,要把这个庆典延续一年,甚至更久。

  作者: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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