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伟大的

　　华姿在《是否诗意地安居》这篇散文中引用了海德格尔的一句话：“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在同一篇文章中她还有一句精彩的问话：“粮食和蔬菜在哪里呢？”这种语句有点像《圣经》中先知们的口气。面向宗教和大地的写作一直是华姿矢志不渝的追求，是她华美的身姿。在当今文坛，她的笔是如此地虔敬、笃诚、安宁、深邃，她对人类所有终极问题如死亡、罪恶、爱、悲痛、忧伤的探寻已经达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深度。

　　华姿自称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但是这种虚无来源于她过度沉浸于理想中的宗教而对我们现实（尘世）生活的失望。一种被爱和忧伤深深浸蚀得无力自拔的情绪。这种情绪可能会安抚我们惊悸的灵魂，但是，对于写作者却是很沉重的，甚至有可能造成一种伤害。不过，华姿是不会理睬这些的，她写道：“一本《圣经》，一本《瓦尔登湖》，我就可以度过美妙的下半生。”吉卜林说：“敬畏上帝，就是智慧的开端。”而普里什文将其诠释得更清楚了：“宗教感情是对大自然感情的延续。如果缺乏这种感情，人和人之间就只剩下盘算了。”华姿的精神还乡是十分明显的，她的“瓦尔登湖”包括她的江汉平原故乡，包括她的女儿咪卡，包括城郊那让她感动的山川草木，甚至包括被她美化了的、已有些污染的东湖。那么她又如此地喜欢研究《圣经》给人类传递的神妙、深刻的信息，这也只能说明，她对宗教的爱的确源自于对大自然的一种缠绵深情的依恋。

　　在当今如此喧嚣的世界，有多少文人能够把握得了自己，而不会进入红尘暴土的争斗，让自己满身的硝烟和伤痕？但是，华姿却是一个例外，她的文字的洁净和宁静仿佛是由大自然的朝露夕岚漂洗过的，并且有一股子浓烈的植物和大地的气息。这种气息具有神性。我猜想，在每一篇文字结构和生成的过程中，她可能把自己想像成住在一个没有人声，只有风声、鸟声、水声的湖边，像一个冥想者和修道者，一个隐士，在人们自动放弃对人类精神探问的时刻，她翻开了古旧的书，在犹太先知们的语言密码中寻求着人为什么活着的真谛；在故乡的田垄上为所有生过和死过的人，为所有新鲜过和枯萎过的季节唱着无声的祷歌。

　　就像她自己所说，她不是一个真正的教徒，只是一个具有“宗教性”的人。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教徒是不容怀疑的，然而“宗教性”的人却要思考整个世界。华姿思考的基准线是一个爱字，一切由此出发。爱使她的文字充满了非凡的魅力，温润、友善、丰盈、荡漾。我们在她的思索中能感受到一个人内心细腻和柔软的程度。须知，倾听大地和先知们的声音，是需要独特的耳朵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都与造物主有关，与我们的生死荣辱有关。她现在已经启程了，在一路撒下鲜花的朝圣路上。可是，我觉得，她的一切文字，都在向我们传送一个真理：大地是伟大的。这就是我读了她这部作品后最深切的感受。

　　书上有一句华姿十分欣赏的尼采诗句：“……所有的精神都成为飞鸟，那就是我的全部。”华姿的所有文字也凝成了一只飞鸟，正飞临她精神的故乡，用她细腻、深沉、悲悯的宗教情怀，悄悄覆盖了那块美丽而疼痛的土地。

　　作者：陈应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