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粹之中的禅意妙香

　　□孙建成

　　中国学界有许多大师级的人物，常因时运不济，湮没多年，然而一旦见光，其思想文采令人无不叹为观止。顾随其人其文便是一例。顾随，字羡季，别号苦水，晚号驼庵，河北清河县人。生于１８９７年２月１３日，殁于１９６０年９月６日。生前终生执教并从事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有多种学术论文和词集、小说、杂剧存世。受业弟子中，卓有成就

　　佛理释意最难在于说禅。禅之本质就是佛性名相之不可言说，一说便谬。譬如所谓见月说月便不是月，成了第二月。每个人眼中所见心内所想口中所述之月各不相同，与真月天地悬隔。顾随深知说禅之难，于是有“揣龠”之说：一个瞎子不清楚太阳的样子，听人说太阳的光像烛光，他摸到蜡烛以为太阳便是这种样子，日后他拿到与蜡烛形似的笛子（龠）便称这就是太阳……他举这个例子，既是自谦，又说明释禅之谬。惶恐之意溢于言表。然而，他又不得不说，一来他深悟禅理个中奥妙，不吐不快；二则禅实在是必须说的，不说就没有禅了。

　　这就涉及到怎么个说法。一般人说禅，大多解释偈语和公案的文本含义，近似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说通便是。听者难免会有“揣龠”之误。顾随说禅则有另一法门，重在推己及人，以人情通佛性，以常理明禅理，不但讲这是什么（其然），更讲出为什么会是这样（其所以然），由此让读者去体会领悟此中真谛，高者自高，清者自清，执者自执，因个人天分和秉性而得益，尽管差别万千，却也不至于驴头安在马身上。这正是禅的精神之所在。学者张中行对此有如下评价：“顾先生的笔下真是神乎技矣，他是用散文，用杂文，用谈家常的形式说了难明之理、难见之境。”

　　释迦佛说法三百余会，形成了一个宏大的哲学体系，而佛却说：“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这看似矛盾的现象，或许可以看作禅之真义。顾先生说：“佛要为普天下众生解缠去缚，断却烦恼，而自家却深深地陷在一个烦恼海中，譬如老象溺泥，不能自出，岂不悲哉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顾先生借用孟子之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己也１佛看穿了世间万象，欲度己度人，解除世人之烦恼，所以有三百余会说法；然而，佛越是往深里说，越是觉得所说与他的所想所悟有隔，一说再说，唯恐误人，所以陷入了深深的苦恼，正所谓：“佛是苦恼，苦恼是佛”，“佛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最终立了一个规矩：“说法者无法可法，是名说法。”为诸法正名。

　　于是，顾随给禅下了一个定义：“禅者何？创造是。禅者何？象征是？”据此看禅，大的方向便把握住了，既直达真义，又通俗易懂。

　　落实到具体公案，顾先生更是另具只眼。譬如说“不二法门”一案。维摩诘问：“诸仁者，云何菩萨入不二法门？”文殊说：“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随后反问维摩：“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维摩默然无言。文殊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惯常说法是：语的是文殊，默的是维摩，俱显示此不二法门。先生则另有一说，以为“不二法门”，实际是文殊一个人说的。

　　顾随当教授被视作述而不作的一路，所存论文大半是多年以后，女弟子词学大家叶嘉莹根据当时课堂笔记，与顾随之女顾之京一起，在其身后整理而成。《揣龠录》十二篇，则是顾先生应张中行先生之约，在上世纪４０年代，为《世间解》月刊所作。从此书来看，他实在是一个率性和博学之人。述而不作，抑或他认为作文还是拘泥，不如讲述来得自在、尽兴和透彻？

　　顾随之说理行文，汪洋恣肆又细针密线，笔到处意到，了无生涩。据叶嘉莹说：“先生之讲课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触绪发挥，皆具妙义，可以予听者极深之感觉与启迪。”读顾随之文，遥想当年先生讲课时的风采，真是令人神往。顾随文风最具特色处是幽默和调侃、自嘲和嘲人，谈笑间云起风生。随手拈出一例：

　　……鼓山当日上堂，曾说：“鼓山门下，不得咳嗽。”有僧咳嗽一声，山问：“作什么？”其僧曰：“伤风。”山曰：“伤风即得。”依苦水看，鼓山老汉不独嘴甜心苦，笑中有刀，而且脑后见腮，吾辈切记：莫与往来。只是苦水自身如今也在咳嗽，诸公倘问：“作什么？”苦水也答：“伤风。”诸公且莫再道：“伤风即得。”所以者何？（十一章：南无阿弥陀佛·后记）

　　我原来以为此类文句是时髦的东西，为后现代的产物，谁料想，上辈子在顾先生那里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加之他诗词造诣极高，又擅杂剧，行文时如在唱曲对白，嬉笑怒骂，挥洒自如，而又分寸拿捏得当，于人于己都是一种享受。

　　读《顾随说禅》，即使不想深究禅理的人，看看热闹也是一种智力的锻炼和身心的放松，而且可以归入一读再读，常读常新的书种。

　　（《顾随说禅》顾随／著 广西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