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瑛的乡土记忆

　　文/陈晓明

　　90年代初，我在海口与田瑛相遇，关于中国小说的走向话题，我们曾经有过激烈的争论。那时我正热衷于寻求中国小说对新的都市经验的发现与表达，但田瑛不以为然，他以为中国小说还是要写乡村，乡村是文明的命脉，只有表达乡村才能给中国小说以活的生命。他认为中国作家写不好城市。十多年过去了，很难说哪一种观点或创作实际占据上风。一方面

　　对于田瑛来说，乡村记忆并不是温情脉脉、充满诗情画意的记忆，也不是在沈从文的历史谱系中自然延伸下来的记忆，作为土家族出身的田瑛，他完全有可能另类化。他的这些碎片式的乡土记忆，有乡土群落的仇杀报复，有迷信和命运的神秘作用，有关于人与动物(猴)的冲突，有人破坏生态环境遭致的报应，有艰难困苦生存的韧性，有山民的偏执、倔强、凶狠……田瑛不写一般的奇异，而是极端的奇异，这就需要诡异的想象力。

　　田瑛之所以不屑于写当代城市生活，那在他看来，那不过是日常司空见惯的东西，而乡村则是什么都可能发生。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于是就构成田瑛的湘西叙事。谁都知道湘西是土匪出没的地方，那地方或者说就是土匪窝。据郭小东写的《跋》披露的，田瑛居然是湘西土匪头子田大膀子的堂侄。郭小东的笔调凌利而俏皮，他写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既可爱又可恨的田瑛，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小说笔法，看上去像是真的。我与田瑛交往近二十年，还真看不出他是大土匪的后裔。他当过革命军人，整天笑咪咪的模样，对朋友义气得很，只是绵里藏针的坚定还可见出土匪的强悍？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他身上的匪气，他实在是温和忠厚得可以。但读读他的小说，匪气真的就出来了。这完全是怪异的招数，完全是奇异的想象。

　　《大太阳》中那个老酋长与牛贩子之间的争斗，这是包含着部落的历史迁徙，古旧的迷信式的生存方式，山民的背信弃义与变化多端，对财富的追逐与对生命的轻蔑，最后就是命运不可抗拒的绝境。

　　重要的是那种情境被田瑛叙述得不动声色，生活和生命在这样的历史中展开，以无望的形式来获得其存在的坚定性。对迷信与偏执的批判，对贪婪的本性和权力没有约束的反思，构成了田瑛乡土记忆中最本质内容。这个出身于土家族的人，没有简单美化其文化的历史，而是充满了深刻的反思和尖锐的批判。

　　田瑛的小说叙事不动声色，其主动力来自经验和想象，也许还来自传说。他关于湘西的这些故事，也像是一些流传的昔日传说。神奇、怪异、充满了中国民间的那种报应模式，只是田瑛叙述得更加冷峻。“金猫”这一节写得寒风彻骨，而“炊烟起处”的章节所讲述的故事，显然不像这个标题这么温情，田彭二家经历的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作为逃难结伴而行的同伙，他们却结下了世代的冤仇。最终是田家放火烧毁彭家作结。田瑛这里有意用“田家”，是不是带有寻根的意味不得而知，从其叙事倾向还是偏向田家，尽管对田家也暗含着批判，但其正义还是隐藏在田家这边。田家只是复仇，而彭家一味的只是使坏。但小说也没有隐晦对田家狭隘意识的批判。

　　作为乡土记忆的复归，田瑛的小说叙事语言显示出独特韵味。使人想起80年代后期的先锋小说的语言。

　　我知道田瑛写得并不多，几乎是十年磨一剑，读到他的文字，总是如见其人。用王蒙先生的话来说，他的作品正如其人(王蒙先生还不知田瑛更深远的家族背景):“不露锋芒，绵里藏针，奇思之中具有自己的审美取舍:少年老成(乃至于老练或老辣了)，控制得宜，不急不躁不铺不张中若有深意存焉。”。这几乎是数语中的，田瑛有他对文学的理解，在湘西的密林山道上搜寻他的归乡之路，诡异神奇，只有他知道路的尽头就是文学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