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初涉

　　一

　　他在娘胎里长到三个月，奶奶根据妈妈肚皮的形状，推断说：“只怕是女的。”外婆家的人根据妈妈受孕的日期，七算八算，也说：“多半是女的。”

　　他是一张白纸，压根不懂什么男的女的，但当人们脱口蹦出“女”字，他能感到一

　　他在娘胎里长到六个月，妈妈去医院做B超，检查时，妈妈问医务人员：“男孩，还是女孩？”

　　那位阿姨一边操纵仪器，一边指指门上的告示：“严禁……泄露胎儿性别……”，没吱声。

　　妈妈不死心，又问了一句：“能不能给我一点想像？”

　　阿姨笑了，说：“这孩子，长得多痛快１

　　“什么叫痛快？”妈妈摸不着头脑。

　　“这还不懂？”阿姨说：“就是多爽呗１

　　从阿姨的口风，他接收到一股洋洋的暖意。

　　妈妈脑筋还没开窍，回家告诉爸爸，爸爸听完叙述，一拍大腿，说：“痛快，爽，哈哈……”

　　二

　　这日子刻骨铭心：当他发育到六个月，眼睛刚刚睁开，妈妈突然喊腰痛，不是一般可忍受的痛，而是痛得在床上打滚，痛得日夜呻吟。

　　凌晨四点，姑姑开车送妈妈去妇产医院。医院说他们只管生孩子，不管疑难杂症。改送一家综合医院，是和外国人合资的，在城里牛得很。照例挂急诊，先看内科；内科查不出名堂，转到妇科；妇科忙活了一阵，包括B超，没有结论，又推到泌尿科；泌尿科增加一项化验，外带B超，仍然一头雾水，末了开出更多的化验单，并提请骨科协查；骨科查来查去，同样闹不清病因，最后主任出面，翻了翻病历，摸了摸患处，十分权威地说：“神经痛，不用吃药，过半个月就好。”

　　妈妈高兴，爷爷奶奶爸爸姑姑都高兴，只有他笑不起来，他知道病因：妈妈肚子里有一个硬团；这些天，他日益发育的身子挤到了它，它于是就释放出一股邪恶的毒素。可是，他还不会讲话，无法通知妈妈，出于本能，他抓住脐带，努力向一边侧身，避开那敌意的存在。他的努力有了效果，妈妈的疼痛果然减轻。

　　他长到九个月了，子宫腔已经被他全部占满，再也无法躲开那个硬团。于是，不可避免的是，妈妈的腰又痛了起来。这回来势更加猛烈，妈妈难受，他也难受，妈妈紧张，他也紧张。又是凌晨，又是姑姑开车，直奔妇产医院。

　　医生说：“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不要那么娇气１

　　妈妈说：“不是那么一回事，疼得撕肝裂肺，实在无法忍受。”

　　为了他，妈妈坚决要求住院，要求实施剖腹产。

　　拖延了一天，医生终于同意手术。傍晚，当他赤裸着身子呱呱落地，医生从他身后的子宫内壁，发现了那个阴险的囊肿。

　　医生趁势挥刀切除，嘴里不停埋怨：“那家医院……”

　　妈妈百感交集，无声地哭了。

　　他于是体会到妈妈的伟大，也感悟到生命成长的不易。

　　三

　　他在肚子里叫“宝宝”，这是一种通称。生下来第二天，爷爷就负责为他起名。

　　姓，万古不变，爸爸随爷爷，他随爸爸，这点不用考虑。名与字，古人分开，今人则合二而一。取名，首先得照顾生辰八字、数格命理，其次还要讲究字形、读音、避讳，以及内涵、气象等等。有些名堂，爷爷并不信，比如说笔画，爷爷讲倘若人的命运就由这些横竖撇捺制约，那岂不是太简单了，太儿戏了！再说，西洋文不讲笔画，他们的命运又如何在姓名中体现？———嗨，既然不信，为什么还要遵守呢？爷爷说哩，就图个心理安慰。

　　如此一来，汉字虽多，适合取名规则的字眼却少之又少。爷爷形容，等于是戴着镣铐跳舞。结果，拨拉来拨拉去，勉强凑成数种组合。但是，不论是哪一种组合，妈妈皱眉，姥姥保持沉默———在这个家庭里，她总是惯于以沉默表示不感冒，奶奶则撇嘴，只有她敢于冲爷爷嚷：你不是老吹自己有水平吗，你的水平都到哪儿去了？

　　爷爷于是又排出一串名字，并且一一读给他听，征求他的意见。他懂什么？他能表什么态呢？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调皮地笑。爷爷念着念着，突然灵光一闪，说：“有了。”

　　爷爷说有了，果真也就有了。饭桌上一摆，谁也没意见，于是全票通过。你问：爷爷到底给他取了个什么名字？嗯，这事未经他本人许可，不得外传。本文可以稍稍透露一点信息，因为他生于乙酉年，属鸡，他的大名，也就暗含了“金鸡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