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意境：可怜只说似江南

　　李耀曦

　　济南湖山泉水的神韵和意境，是与江南有很大不同的。

　　“七十二泉春涨暖，可怜只说似江南”。清代济南诗人王苹，在这首题为《客有询济南风景者》的七古诗中，不仅对北宋江西诗人黄庭坚那句称赞济南“潇洒似江南”的说法

　　要说，酷爱自己家乡的王诗人的愤愤不平，并非完全出于自恋，毫无道理的。我想，道理就在于：黄山谷这位“江西老亻表”，固然是在夸赞济南，却是以“南人”的审美眼光和江南的“尺码”来衡量的；济南山水自有济南山水独特的意境和神韵，不仅与江南貌似而神异，且多有大相异趣之处，何必自甘其后人云亦云，“只说似江南”？

　　那么，济南的湖山泉水，究竟与江南有哪些不同，或大相异趣之处呢？

　　首先是，风土人情不同，美也不同。江南的山水正如江南才子，美在温润风流飘逸；而济南的山水亦如北方豪杰，于清秀俊朗中，自有一种雄浑和阳刚之气。所以，江南最迷人的，是春天，是“莺飞草长、桃红柳绿，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春天；而济南最美的，则是秋天和冬天，是天高气爽泉碧，万木删繁就简的秋天；是远山坡上卧着些白雪，泉河绿藻上升腾着一层热气的冬天。正如老舍先生在《济南的秋天》里所说：“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了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

　　因此，济南的山形水貌，固然缺少些江南风光的绮丽缠绵，却也就毫无柔弱之态。虽然没有雄关大都的险峻与霸气，确也有些江南山水所不具的浑厚气势。亦如老舍所云：“在千佛山上北望济南全城，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何等气象”(老舍《吊济南》)。

　　其次，在文化意味上，还有十分有趣的一点。这就是，江南山水多有才子佳人、名女坊姝的脂粉气；而济南山水，则更多些好汉响马、节臣义士的英雄气。

　　岂有此理？是的。我们不妨拿南京和杭州这两座江南名城，与济南略作比较。

　　大家都知道，同为“家乡好湖山”，南京有玄武湖，杭州有西湖，都比济南的大明湖要大。而且，南京是六朝古都，龙蟠虎踞，虽然历史上这些朝代往往比较短命，但毕竟是江南第一城。不过，南京虽有气度不凡的中山陵，而最出名最有故事的，却是秦淮河，是乌衣巷的传说与《桃花扇》的故事，是“六朝金粉，秦淮八艳”，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是“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烟雨湖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多少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自古风光绮丽地。但杭州虽有岳王墓，而西湖边上，更多的却是苏堤春晓、曲院风荷、柳浪闻莺，花情柳意、山容水貌，无不透出女人味儿。“湖山此地曾埋玉”：西施、白娘子、苏小孝冯小青，尽是小女子；“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文人才子们也好像都掉进了温柔乡里醒不过来。难怪，当年鲁迅曾写诗力劝郁达夫，不可移居杭州，当今更有几位杭州青年作家，写了一本《杭州泡泡》，要作醒世之言了。

　　而济南则大不然。济南的山水景物，名胜古迹，几乎都是男性或男性化的，硬朗得很，与柔弱和脂粉气毫不沾边。四门塔、五峰山、灵岩寺、齐长城，舜耕山、长春观、铁公祠等等，自必说了。就说古泉老柳下的寻常巷陌吧，相传，“贾家楼”是唐代瓦岗好汉“三十六友”聚义之处，“五龙潭”畔有秦琼秦国公的故居、旧军门巷里有杀了慈禧太监宠儿“小安子”的丁宫保府，“马跑泉”则是《水浒传》里“大刀关胜”的战马刨出来的等等，不是响当当的响马与英雄，便是铁骨铮铮的节臣和义士。再看济南历史上的文人，宋之词坛盟主辛稼轩自不必说了，“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鹧鸪天》)；即使女文人，也巾帼不让须眉，任性侠义，刚烈的很，易安居士有诗云：“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夏日绝句》)，虽说是“人比黄花瘦”，却绣口一吐，剑气如虹，谁说她就是小女子，婉约派？

　　当然，济南与江南山水的最大不同处，还是那天下独具，随地涌流而出的泉水。

　　元代写《齐乘》的于钦，在《江波楼记略》中说：“济南山水甲齐鲁，泉甲天下。笔者认为，这个”泉甲天下“的”甲“字，不仅甲在泉水众多、出之天然，甲在清澈明净、甘冽可口，更甲在”泉水面前人人平等“，遍泽全城平民百姓。要知，江南名城多山水园林，但多是富家园林；北京有承德避暑山庄，那是皇家园林；过去北京玉泉山的泉水，是御用之水，是只供紫禁城里皇帝老儿一干人等喝的，绝没市井小民的份儿。

　　而请看济南。”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泉是市井之泉，湖乃庶民之湖，泉水穿城绕郭，遍及大街小巷，不择王府与民居，不分豪宅与陋院，随地冒涌而出。名泉七十二，无名之泉不可数，除”珍珠泉“惟一被圈在”官府“(旧巡抚衙门)内之外，其余均在城厢内外，老街陋巷之中，与市井小民休戚与共。老济南，儿童玩水，男人挑水，女人洗菜、捣衣，万家饮水；卖水的水夫、冲船的船户；卖甜沫的引车卖浆者流；小生意人生豆芽、磨豆腐、泡酱菜；商家煮阿胶、办染厂，遍及大街小巷的茶水炉；说书唱曲儿的茶馆茶园等等；一脉清清泉水，养活了一城人。

　　所以，济南的泉水乃平民之水。这正是它与江南山水的最大不同处。

　　故而，济南山水的意境与神韵，也大半是这泉水的意境与神韵。

　　泉水，清清的甘甘的泉水，流成溪、流成河、流成湖，润泽和鲜活了济南，群山因泉水而灵秀，万景因泉水而妩媚，使济南充满了美景和诗意，因而也充满了灵气和文气。青山天下处处皆有，唯其这般终年流淌生生不息的泉水，则是济南所独具，是老天造神奇于济南，降福祉于济南人，是济南之所以称之为泉城，成为文人济南，千年未泯的文脉和魂魄。

　　近几年，济南泉水复涌，泉城神韵再现，泉水悠悠，天下游客大增，上下皆喜。

　　济南泉水甲天下。只要清清的泉水在，济南人就应该有点自信。

　　羞为人云亦云，“可怜只说似江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