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的粮食啊

　　玉米

　　提起玉米，我就想起它在土地里生长的样子。七八月份是它的青春期，它青葱挺拔地站着，叶片阔大，像我十七八岁的弟弟；到了九十月份，玉米便袭一身黄衣，须发潦倒，老得像我父亲那一辈人。这时我和母亲挎着篮子去掰玉米棒，见它垂头站在平原的深处，须发零乱，衣衫不整，便替它怜惜不已。

　　我们替它剥去外衣。它通常是故作羞赧，把衣服裹得很紧，直到你下决心把它撕破。这样它便会半推半就地倒在你的篮子里。当整块地的玉米棒子都赤裸地晾晒在打谷场上，那简直就是一场视觉的盛宴。它们细细盘弄了整个夏天的心思就毫无遮掩地裸露着；它们的身体光洁动人，泛着眩目的金光。

　　母亲用剩下的半个秋天，给玉米棒脱粒。整袋整袋的玉米粒经过我的臂膀，堆在了母亲的床头。在接下来的冬天里，母亲不时地打开口袋，把玉米捧在手掌里反反复复地看；看完后，又总要把袋口牢牢地扎祝我不理解，趁屋外飘雪时偷偷地打开了口袋。只看一眼，我的身体便暖和了起来，我的心便热了起来，因为那袋子里是金灿灿的一片，仿佛沉淀了整个夏天的阳光。

　　红薯

　　如果你知道和村西我二嫂那样一天天丰腴起来的红薯，已将原本平整的土地撑开了裂缝，那么就趴在裂缝上看红薯吧。此时它们在沉睡，有些慵懒的样子，很像初唐时期的胖美人。如果诱惑超出了你的忍耐，你已将泥土翻开，呈现在你面前的红薯湿润含羞，一身红衣，你准会有把女友娶作妻子前的那种冲动。如果你不小心，碰破了它的红衣，见它从伤口涌出滴滴乳液，那么你会替它伤心，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每年秋天，我都会从母亲那里争取开掘红薯的机会。我们面对着貌似平凡的红薯地，就如同面对一座尚未开挖的宝藏。通常我们会花一支烟的功夫，来猜测这块土地到底埋藏了多少颗神秘果实，然后深吸几口气，一头扎到地里，认真翻阅着泥土的每一个细节。

　　一个星期后，红薯便堆在屋子的前面。红薯堆高过了母亲的头顶，所以母亲很兴奋，脸色酡红的她，仿佛是与红薯相似的一种果实。在接下来的秋天里，母亲每天清晨都会煮上满满两大锅的红薯。我们便和家里的牲畜一起，开始疯狂地吃食这种甘美的果实。

　　到冬天，我和父亲便在朝阳的高地上挖个地窖，给过冬的红薯安个家。红薯在已经来临的冬天里，密集地挤在一起。我多次到地窖里去看它们，见它们刚出浴般，身上湿漉漉地冒着热气。这时红薯正偷偷地把体内淀粉转变成糖，而变得香甜可人起来。待天暖，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将削去皮的红薯握在手里，边晒太阳，边“咯吱吱”地嚼着。这时的红薯已是村里人见人爱的一种水果了。

　　小麦

　　最早的小麦是长在祖母的记忆里。她说她年轻时的小麦高不过膝，歪歪倒倒地长在地里，几亩地只长一牛车麦秸，十几亩地只收下一袋麦子。那时的麦子和那时的人的体质相似，无一例外地干瘦、单薄，缺少营养，以至于麦子也没有个麦子的样。

　　麦子也生长在父亲的记忆里。那时，父亲那一辈人在他们所有的土地里都种上了麦子，以致平原都成麦浪滚滚的海。可每年收获的麦子，总是填不饱母亲床上的几只口袋。父亲会舀几瓢麦子留着过年，然后把剩下的麦子拉到集市上，换成了高粱、玉米和红薯。我们便捧着高粱、玉米和红薯面饼，坐在麦地头，等着新一年麦子的成熟。吃麦面饼成为梦境里的最奢侈生活，成了我们姊妹期盼过年的一个原因。

　　我喜欢看母亲神奇地把雪白的麦面做成薄得可以看到太阳的锅贴饼；喜欢看那些憨态可掬的麦子睡在袋子里，谁都喊不醒的样子；喜欢它们在我家老屋里散发出的叫人错觉是过着殷实、幸福生活的香气；甚至喜欢上它们在四月的土地里疯狂抽穗，谁都不能遏制的成长方式。

　　我年少时的麦子铆足劲也高不过我的膝盖；可现在的麦子很轻松都能越过我的腰肢了。当然现在的麦子营养很好，它们那么笔直、整齐地站在地里，像是经过了人工的修剪。我不知道是谁给了麦子这么好营养和这么好的秩序，让它们都是一样的年轻气旺、都是一样的形神相似。

　　麦子们在庄稼地里站到初夏时，每一棵都通通透透地泛着金属的光泽。这时的麦粒仍饱含水分，还有属于它青春期独特的腥。我喜欢把它们放在嘴里嚼，让它们在齿间破裂开来，浓香四溢，甘醇得叫你无法抵御。我们把麦子收割、脱粒，铺在太阳底下曝晒。每一颗麦粒都是那么饱满、匀称、结实，远不像它们尖嘴猴腮的祖先。待晒干后，我请它们入囤，它们便在我的指间，在我的怀里流淌起来，“哗哗啦啦”的，无比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