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目天山

　　(一)

　　新疆人通常用“三山夹两盆”形象地描述新疆的地理格局。三山是:北有阿尔泰山,中有天山,南有昆仑山。两盆是:阿尔泰山与天山之间,夹着准噶尔大盆地;天山与昆仑山之间,夹着塔里木大盆地。

　　另一种说法,是用新疆之“疆”字的上中下三划,夹中间两个“田”字,来形容新疆,把“三山夹两盆”象形文字化。

　　这些说法,都很宏观而富想像力。而其中天山则是新疆的脊梁。如果说,那诸多神奇景点景区是一颗颗珍珠,那么,横亘新疆东西全境的天山山脉,就是一根丝线,把散落的明珠串连成一条完整的光彩夺目的珍珠长链。她是灵动的,活的,可读可懂,有感情。

　　是的,天山本身就是新疆最大的景观!那么丰富多彩,仪态万方,无遮无拦,铺天盖地,又不要什么门票,敞开让人看不厌,看不尽啊!

　　最近,我与老伴邀约一对好友,小小的“四人行”,作一次短期的新疆之旅。这是我第二次游新疆。第一次是1998年,参加贵州省政协考察团去的。这次是民间自由旅游。我们飞抵乌鲁木齐后,找一家小宾馆住定,然后从从容容,分段分线路加入当地旅行社,或一日游,或二日游,或四日游。从东到西,横穿新疆中部,从吐鲁番,天池,伊犁,直抵哈萨克斯坦共和国边境。十多天里,在天山山脉中来来往往好几趟。旅行社送给我们每人一张地图,色调鲜丽,浅绿色的天山山脉示意标志,密密麻麻布满了地图的中部,像一条拦腰宽幅碧玉带,从新疆硕大魁梧的躯体环绕而过。天山不像国内外许多名山。她不是一座山,而是千重山,万重山,主脉支脉奔腾飞舞,峰峦重叠,高山屏列,气势澎湃。车行在高速公路上,举眼眺望,环车皆山。老伴问:这是在天山南麓还是北麓?我一时语塞,想了一会,答曰我们是在天山中,你看左边是天山,右边也是天山。不管车行在哪儿,都是群峰巍巍,千山万壑,无尽天际,有一种令人震撼的大气。

　　(二)

　　我们行程的第一站是吐鲁番,她是天山东段,景观最集中,是人们游疆必去之地。

　　葡萄沟、坎儿井、火焰山、千佛洞、高昌故城……游人都很熟悉,未去新疆的人也早闻其名。然而,这次再游,却产生了新的感觉。

　　这些景点反差太大。葡萄沟青翠欲滴,草木菲菲,流水潺潺,胜似江南田园风光。维族姑娘衣裙鲜丽,婀娜多姿。它与“大漠孤烟直”的古西域荒凉,无论如何也难搭界。山回路转,一会儿,车至火焰山下,那火辣辣的烈日,照射那有如一团团火焰的褶皱山体,山色殷红,寸草不生,山下戈壁干燥,踩那炙热的沙土,两脚板发烫。相传这是唐高僧玄奘西方取经路过的地方。造物主竟让它与温柔如画的葡萄沟“和平共处”。

　　吐鲁番是天山著名的陷落盆地,是中国地势最低的地方,也是中国最热的地方。这里的年降水量与蒸发量不成比例,年降水量才16毫米,而蒸发量高达3000毫米,是中国最干旱的地方。然而,聪明的西域人二千年前就发明了坎儿井,把天山雪峰融化的雪水,通过竖井、地下渠引向山下人家,这才有了吐鲁番的绿洲沃土。

　　吐鲁番给天山增添了人文内蕴。交河故城、高昌故城,分别是西汉车师王国和高昌王国所在地,都是丝绸之路上的历史名城,又是迄今中国保存最完整的古城遗址之一。上次我参观过交河故城,这次去了高昌故城。高昌故城离火焰山不远。我们和众多慕名蜂拥而至的游客,乘坐粗犷的游览驴车进入那四望断壁残垣、满目黄沙的废墟,路面坑坑洼洼,颠簸不堪,迎面烈日炙人,尘土飞扬。同车一位青年说:受这么大罪,就看这沙土吗?我对他说:这是宝贝啊!8年前我游交河故城时,听说日本人想用巨资买下那个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车师前国”都城遗址,愿花重金用玻璃钢建成城罩,把交河故城保护在玻璃钢罩里。后因事涉主权,我国不干。高昌故城与交河故国不同的是有唐僧讲经的“讲经堂”遗址,圆形的黄泥墙体断壁,上面空空无屋盖,唐僧讲经的泥垒座位还清晰可辨。导游告诉我们,那时高昌王国很阔,想留唐僧长驻这里,唐僧不答应,要继续他那宏伟的取经计划。站在这黄沙茫茫的废墟上,遥想盛唐时期中华帝国恢宏自信的文化开放气度,不禁发人深思。

　　吐鲁番一日游,时间极短,而信息密集,知识密集,都与天山地理环境有关。回乌鲁木齐市,承定居乌市的一位亲戚介绍,拜访了新疆地矿局地质学家方锡廉先生。他给我们讲了一点新疆地理常识。他说,天山主峰把北冰洋的寒流挡住,南天山又把塔里木升起的干热风截祝所以,天山地貌、地理景观很特殊。其实,天山还有许多地段有火焰山,比如巴楚县的火焰山比吐鲁番火焰山更热,只因没有唐僧取经的故事,所以默默无闻。干旱酷热给农业生产和人们生活带来不利因素,但强烈的太阳辐射,日照时数长,无霜期长,又给吐鲁番盆地造成丰富的热量和光能资源,创造了棉花、瓜果这些喜温喜光作物得天独厚的生长条件。因而,吐鲁番既有火焰山,又有葡萄沟,历来是西部屯垦之地,棉粮、葡萄种植中心。

　　天山造就了吐鲁番奇观。此中,既有天工,也有人力与智慧。天山的自然秉性、西域的历史文化、新疆人的劳作,这一切都巧妙和谐地共生共荣于天山东段之麓。让我们一天时间,领略今古、自然、人文之风骚。有限时间,容纳无限空间。有限空间,包容了漫漫时间长河……。

　　(三)

　　沿天山一个劲地往西行,新疆西北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和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境内,看到的天山是另一番景色。前几天我们触眼天山,有的是火焰山那般的火红,有的是巨石裸露,浑朴宽厚,黛崖赭壑,而这儿却山色青青,山体连着山麓大片草原,青山共绿原一色,简直分不出高山与大地的分界线。而山巅依然是绵绵不断的雪峰,银光与绿韵相映。我们终于领略了高山草原的奇观。

　　从乌鲁木齐到伊犁首府伊宁市,行车需要整整一天。行车寂寞,可千万不要“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家什么也不知道。”行车是看山的好机会,大范围饱览天山的好机会。天山千变万化,一段与一段有别。中午,车过天山西段北支的一座山顶,眼睛忽然一亮,迎面是波光连天的大水面,那就是大家慕名的赛里木湖。它是天山山脉中海拔最高、湖域面积最大的高山湖泊。她与天池都是我国著名的高山湖泊。而赛里木湖比天池大一百倍,更与天池异趣,显得原始幽静,有一种未开发的寂寥感。赛里木湖,蒙古语意是“山脊梁上的湖”。湖水极清,水浅处亮澈见底,光洁硕大的鹅卵石铺满湖床。这个湖泊是古丝绸之路北道必经之地。我们乘小游艇绕湖一周,展望水面,浩阔坦荡,碧波粼粼,湖岸群山环绕,林木森森,冰峰插云,气势比天池宏伟得多。可惜,岸边一片荒芜,当地人栽四根短木,用破旧条花尼龙布围一个坑,尼龙布上写着歪歪斜斜四个大字:“公厕,五角”,又脏又臭,令人不敢下脚。岸边,停泊两只小艇,载客绕湖一二十分钟,收费30元,生意不佳。看来,这里尚处在待开发的状态。

　　离赛里木湖,继续长时间行车,到达住宿地伊宁市霍城县的清河镇,已是晚上9时。新疆与北京时差晚两小时,按当地时间,此时才7点许,人们刚下班,天山西边山口上晚霞满天,大片云海,淡淡的朵朵白云与蓝天相衬,中间是一道金黄色的光带,景色很美。我们住处离镇所在地尚远,宾馆条件很差。导游通知大家明早8点半起床,9点半早餐,10点到达霍尔果斯口岸参观。因为口岸要等北京时间10点才开放,相当于新疆早晨8点钟。

　　霍尔果斯口岸在新疆最西北角的边境上,与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毗邻。进入口岸,迎面有一碑亭,石碑字迹湮漫,还隐约可见满文字样。这是晚清光绪年间沙俄通过《中俄伊犁条约》划走霍尔果斯河以西中国七万平方公里领土的见证。一首老歌《玉门出塞》,年长的人都会唱,那是罗家伦作词的一首歌颂天山、歌颂新疆的名曲。罗家伦赞扬了张骞、班超、左公柳,赞扬了“汉唐先烈经营早”,说新疆“将来是欧亚孔道”,“经营趁早”,“莫让碧眼儿射西域盘雕!”指的就是提防外来势力觊觎我国西北疆土。

　　在国境线上,我们见到一位边防战士始终立正姿势,纹丝不动,肃立在我国领土内侧。这时,有个小插曲:游人中忽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好奇地往国境线外跑去,立正不动的边防战士见状不得不连忙快步把小孩拉回来,让家长牵祝小孩哪知道,他这么一跑,便越境出国了,引起游客哈哈大笑。

　　如今,霍尔果斯口岸边贸比较热闹,沿街商店林立,卖金银器、巴基斯坦铜器,印度佛像,哈萨克斯坦披肩,壁毯,地毯,五花十色,招徕顾客。伊犁从乾隆皇帝平定准噶尔割据政权,统一天山南北以来,都是我国西北战略重镇。从乾隆年间开始,原西域才改称新疆,意即“新疆域”,而清朝中央政府驻节全疆的最高军事、行政长官,就简称为“伊犁将军”,伊犁将军府曾是新疆最高领导机关,可见伊犁地位的重要。至今,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行政建制中,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列为副省级建制,它是新疆地州中唯独一个最高级建制。

　　伊犁是林则徐流放的地方。当年林则徐从哈密到伊犁,坐的是马车,走了四十多天,沿途往往无处投宿,便蜷缩马车里,拥衾过夜。时值立冬、大雪节令,新疆冬天极冷,尤以夜间为甚。这位爱国民族英雄,年老体衰,旅途凄苦,可以想见。但从林则徐新疆诗词集中,我感到他那忧国伤时、乐观不屈的精神。交通不便,倒给林则徐增加欣赏天山南北壮丽雄伟河山的大好机会,他写了许多描写天山,并抒发自己壮志的诗词,如其中有诗云:“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最近新疆大学出版社出了一部四册《林则徐在新疆》丛书。我喜购一套。这套丛书有关林则徐在新疆的事迹,在我多次浏览福州林则徐纪念馆展售图书中,似乎均未见这么详荆

　　离霍尔果斯口岸,驱车折向东走,到达伊犁四日游的最后也是最主要景点拉那提大草原。那儿有空中草场花园的美称。到草原一看,天山的景观与其他地方大异,这里的草原,与内蒙古大草原迥异。草原碧绿,天山也是绿草如茵,随山势起伏。内蒙草原是平面的,这里草原是立体的。一群群羊群、马群在山坡和草场里放牧。哈萨克的男女骑着骏马招徕游人。据介绍这儿海拔达3000米到4000米。我们坐游览车上高山草原都租了军大衣穿上,还觉寒风凛凛。

　　天山给哈萨克同胞以文化品格和生活方式。我们在草原最高处“观景台”山麓,徜徉、骑马、照相、信步在厚甸甸的草场上,置身于羊群之中,环视四周一顶顶白色圆顶的哈族毡房,全身心都放松了。哈萨克族人热情好客,他们在此放牧,也以马骑招徕游客。我看到哈族小孩,有的不过五六岁,就能纵身骑马。问几个小孩,了解到他们有的一家有几十只羊,十几匹马。穷的一家,父母去世后留下两个孩子,家里也有两匹马,十几只羊。改革开放后,草场都划到牧户,一定五十年不变。所以,这儿的草场保护得很好。有位广东游客与我们同坐游览车上山,谈到这里的孩子上学不知要跑多远。这方面情况,我们未细问。但置身拉那提大草原,我们感受到,这里的人是天山的骄子,他们的文化是马背文化,草原文化,只有他们才最有资格创造与享受高山草原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山外人到此,一筹莫展,而他们在此活得有滋有味。什么叫现代文明,恐怕也有不同的独特概念。

　　(四)

　　天山山脉实在太长太宽太伟大。她是亚洲最大的山脉之一。天山山脉进入我国境内,西起天山与昆仑山交汇处、吉尔吉斯共和国接壤的乌恰县。逶迤东行,横亘新疆整个中部腹心地带,从哈密地区的星星峡东出进入甘肃剩天山全长2500公里,在新疆境内1900公里。天山山体很宽,南北平均宽250公里,是丛丛山群,山脉面积约为新疆的四分之一。所以,说天山是新疆的象征,毫不夸张。人们说新疆。必然说到天山。

　　天山以雪峰多闻名。十天行车,几乎时时处处能见到雪山。远远望去,冰光映日,高际云天。冰川是雪线以上的大量积雪在重力和巨大压力下形成的。查了一下资料,才知天山的冰川多达6896条,像条条玉龙飞舞于寒山空谷之中。总面积近九千平方公里,那是最宝贵的“固体水库”。新疆真大,差不多有10个贵州大。而其中仅仅以天山的冰川面积计算,就相当于贵州省总面积的十七分之一。天山上的冰川储水量相当于长江一年的入海量。冰川融水是新疆主要河流的补给水源。难怪新疆人把天山看成是生命之根之源。天山孕育了新疆的绿洲和草原,湖泊和长河,文明与繁荣。天山与新疆血脉相连,天山与祖国血脉相连。新疆人怎能不爱天山呢?!

　　这么博大的山,我们瞟眼一瞥,哪能看得清、看得懂。

　　我与方锡廉先生交谈时,冒说一句:如果把天山截出一个个横断面,可以画一万幅水墨画。这本是我十天行车凭窗眺望天山的一时灵感,不料方先生笑了,他说,画天山可不容易啊!新疆一位画家花半年时间,才画了一幅油画,得了奖,也只是触及天山的一点点精神。方先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从北京地质学院毕业后,两夫妻同班同学,一个是上海人,一个是广东中山人,报第一志愿来新疆。我看他肤色红里透黑,高鼻深目,有点像新疆少数民族。他说真有人以为他是维吾尔族人。他在新疆一呆就是四十多年,却说,他们还未深刻认识天山。前几年两老都退休了,我问他想不想回上海?他笑说:我们这一点积蓄,在上海买一个“灶壁间”(上海话)还不够哩!谁叫我们干上了地质这一行呢?!唯一略有遗憾的是这一生对子女照顾得太少了。孩子生下不足一岁,就都送回上海让婆婆带大,我们没尽多少心。与他闲聊间,我不由想起了古代张骞、班超、左宗棠,当代新疆建设兵团老战士,还有那葬身大漠的科学家彭加木……

　　我们游新疆时,正值自治区成立五十周年前夕,电视、报纸天天宣传新疆五十年巨大成就。新疆有今天,真不应该忘记为新疆献出青春、生命,献出一切的一切来自祖国五湖四海的人;不应该忘记为祖国统一、民族团结、共同繁荣作出历史贡献的各族前人与今人。

　　纵目天山,天山还是天山,又非原始、冰冷、荒凉的天山。天山无语,天山有情。天山赋予西域人民以生命与文明,西域人、新疆人更赋予天山以更多精魂、更多精彩。天山与天山人,相依相伴,互动互荣,不知道谁该感谢谁?!这也许就是天山的文明发展史,也是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史。这方面,又何止天山是这样呢?!

　　作者：来源：金黔在线—贵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