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

　　旧燕新巢

　　胡弦

　　怀旧，曾经的泡沫、时髦和喧嚣，都已成为经典。怀旧，淡淡的温馨或伤感，多少清晰的风景变得朦胧而凄美，岁月改变了一切，那些发黄的东西，正泛着淡淡的温暖

　　有一个朋友曾患有严重的胃病，他在饱受折磨后做了手术。后来，他向人讲述这件事，讲起胃疼时的感觉，讲动手术时刀子怎样划开肌肉、内脏，肋骨怎样被掀开以及麻药失效后难忍的疼痛。他讲述的痛苦使听者动容。但我后来发现，那只是他曾经的痛苦，他奇特的经历已带给他另外的感觉，现在的他在讲述时不但没有痛苦，而且还带着一种快意和欣悦。原来，我们所经历的事件或者磨难，并非在时光中停滞不动，它们也在变化，逐渐褪掉苦涩，生出甘甜，成为回忆者的另外一种果实。这也许就是人们怀旧的原因。

　　我们的确处在一个怀旧的时代，各种各样的旧正充满在生活场景和文艺作品中，旧货，老歌，仿古建筑，宗谱，回忆录，纪念，庆典……怀旧已成为一种时尚，成为一种心理需求，所以也有人说，怀旧，是个人或者社会心理成熟的表现。从时间概念来说，所有过去的都可以叫旧。但真正的旧，无疑是埋藏在个人历史深处的东西。怀旧就意味着走进历史深处，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寻找内在的联系，寻找丰富的意义。所以，我们会怀念画室、琴房、军大衣，怀念操场，怀念冬天清晨的寒霜和白气，因为它们与充满朝气和梦想的青春联系在一起。我们还会怀念童年的乡村，因为那时有无污染的绿水青山，而现在，几乎所有的河里都飘着垃圾，散发着浊臭的气息。

　　怀旧，是对旧的依恋，但不代表对过去的全面认同，一个收藏领袖像章的人，也许更爱的是收藏本身。怀旧也是有选择的，而且是个人情感的自动筛选。过去，是曾经的现实，包含着恶和对人的伤害，而一旦过去就意味着永不再来，再苦的艰难时世也总有一丝甜蜜的成分。我常常回忆起在田头挖地坑时用野火烧红薯、玉米的情景，以及由此带来的快乐和那食物的甘甜，其实，那正是一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农村里挨饿的人很多。怀旧也并不意味着要走回过去。前些日子，我曾去过一个叫十大碗的饭庄，像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院落，茅草房、青砖地、泥墙、八仙桌，一派田园风光。饭庄的饭菜并不见佳，可去吃饭的人很多，这肯定是怀旧在起作用。但我提醒自己，这只是村庄的一个幻象，他不是我曾经住过的一下雨就漏的茅屋和经年潮湿、时有老鼠出没的厅堂，问一问那些食客，肯定没有一个人愿意再长年累月地住这种屋子。在回忆中感受时代的进步，并进而点燃明天的希望，这也许才是怀旧能带来愉悦的根源。旧是生活的刻度。“听过的老歌，你能记得的有几首？”这是谭咏麟唱过的吧。一代人的流行歌曲对另一代人已如此陌生，时光在飞快地消逝，这本身就值得怀恋。而且，生活在这样一个快节奏激烈竞争的时代，我们的心灵麻木了，感觉迟钝了，而怀旧仿佛昔日重来，那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再次浮现，我们再次被感动——这就是我们的心灵，总要有一些旧的东西才能充盈、完满。

　　怀旧，曾经的泡沫、时髦和喧嚣，都已成为经典。怀旧，媚俗的东西已镀上了典雅的光泽。怀旧，淡淡的温馨或伤感，多少清晰的风景变得朦胧而凄美，岁月改变了一切，那些发黄的东西，正泛着淡淡的温暖。怀旧，是注目过去，也像欣赏悬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多少旧的风景，已变得像一幅幅新鲜的图画，并已被装上了精美的画框……

　　本版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