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身体里的我们

　　我是人而非人。

　　我的痛苦从来不曾停息。

　　我向后靠在椅背上，合上手中的《非人》。新鲜的墨香仍未散去，而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这两句话。按理说，作为一个骷髅级的推理迷，我最在意的应该是永恒不变的推理演绎过程，是侦探和凶手之间的斗智斗勇，是层层剥丝的案件分析，而不是让自己的思绪纠缠在这样表演性的台词般的独白里。但是通篇之后，我发现我自己竟然已经把证据、推论、想象那些关乎破案本身的一切都抛诸脑后，我念念不忘的居然是那个深夜里从寒冷的空气中飘来的，变形的、扭曲的、金属般的声音。

　　它本来是多么温暖动人的埃

　　一个心理扭曲的杀手，一个命运多舛的侦探，一具枯萎缩皱的干尸，一张新鲜的、滴着鲜血的人皮面具，一个半夜热门电台里的阴森的电话。看起来就像是二流侦探小说的介绍，但是和那些一味渲染屠杀的泛滥文字相比，《非人》简直就像一个诡异的舞者，他满身血迹，面目残缺，却面带微笑，迈出舞步，让斑斑的血点滴在脚下，滴在舞台上，滴进读者的心里，洒下鲜血淋漓的花瓣，让人在这瞠目结舌的残忍荒诞的舞蹈中渐渐迷离。

　　可以说，他的每一次杀人都是一次艺术。和一般小说里的那些屠夫不同，他的每一次谋杀都宛如一场视觉的盛宴，惊心动魄而充满痛苦的华丽。在看到他对虐待狂吉田施以几乎行为艺术的屠戮直播，对真正的舞者耶兹明充满“虔诚与膜拜”的终结，我瞪大双眼几乎忘记这个双手血淋淋的家伙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那是一场真正的震撼的精彩演出，他应该是个艺术家，用他的双手去创造富有生命和激情的音符，或者用他温热的抚摩烘焙出栩栩的雕塑，而不是握住锋利的手术刀，让它冰冷的刀刃滑过黑夜，小心翼翼地割下死者的脸皮。而每次作案，他都不忘在死者的身边留下一个和他在电台留言里对应的血字：我杀……仿佛一个狰狞的寓言。

　　这个杀手，或者说，这个非人，他拥有非凡的天赋，格斗、电子、网络，样样精通，而且智商惊人，行事严谨，滴水不漏。而与这些相对的，他竟然也是个狂热的音乐爱好者，甚至在他实施谋杀的从头到尾，那音乐都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与他的残忍冷酷形成了惊人的反差。但是，这些并不是他“非人”的理由，他的内心埋藏着一个巨大而残酷的记忆，这个记忆像是一只巨大的轮子，它不可抗拒的滚动着，前进着，把他在回忆与现实的裂隙之间压得粉碎。他怒吼过，也挣扎过，但是在与自己心灵的较量中他无能为力，任其摆布。他欣慰地面对猎犬丢下了匕首——他早就渴望这个时刻的到来。我们迷醉于这个杀手的魅力，其实正是迷醉于我们自己，我们对于不能把握的现实的渴望超脱，我们渴望的能扼住的命运的咽喉，我们想在黑夜深处的那个自己可以脱去伪装换回自我——小说只是给我们一个想象，我们需要的，其实是对身体里的自我的呼唤。

　　纵篇翻去，这本书里没有一个正常的，或者说通俗意义上的幸福的人。童年残缺的凶手，妻子自杀的侦探，失去了爱子的警察总监，众叛亲离的美国将军，他们本来各不相干，但是一个离奇的电话把他们拉进了阴谋的旋涡，他们面对血腥的杀戮，也面对着灵魂最深处的自己，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路。于是原本完美的生命变得残破，没有人再看得清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每个人都是非人：他们有时是面具，有时又是鲜活的血肉之躯；每个人心里都有爱，但是有的爱却变得疯狂而扭曲。

　　这和我们所认识的侦探小说都不一样！我们的故事里应该是有一位神勇的侦探，或者是嘴衔烟斗的瘦长个，或者是双手插在胸袋里的笑咪咪的胖男人，最另类的也得是个坐轮椅的老太太吧。总之，他（她）面不改色，无坚不摧，洞悉一切……然而现实没有这么美好，更多的时候，我们——我们活生生的每个人，都必须象尼古拉斯·于勒以及弗兰克一样，带着我们的疲惫和肩负，回到家里，停止思考，忘记痛苦。有时我们也会像非人那样，无法入眠，深深地沉没，再沉没，去聆听心灵深处的呼唤……

　　小说的最后几乎是个肥皂剧式的结尾，正义付出惨重代价最终战胜邪恶，英雄得到美女（和她的儿子），阴谋家灰灰退抄…只有一个人不同——凶手。他不过从一个监狱出来，进入到另一个监狱，他仍然像往日一样，沉湎在对往日的那一丁点的温情的怀念里，对他那可怜的干尸兄弟聆聆私语……

　　我是人而非人……

　　我的痛苦从来不曾停息…….

　　（PS：第一篇评论作后，深觉如此匠气。是夜大风，雨水淋漓，号啕于耳，觉其几近原作鬼气。遂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