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防线

　　未成年人是祖国的花朵,然而,在纷繁复杂的社会里,有的花朵迎风怒放,有的花朵却零落枯萎。从本期起,我们将以三期的篇幅推出这组报道,以期引起社会的关注,共同为孩子们的成长把好脉。

　　“未成年人犯罪已经成为继环境污染和毒品之后的第三大公害。”这是记者在采访中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翻开省少教所的学员档案看到,每一个孩子,都有刺眼的一页:

　　“周某,12岁,持刀威胁10岁小学生交出钥匙,并劫持到家中,将三间屋子洗劫一空。”

　　“赵某,13岁,看完淫秽影片后,将4岁的幼女骗到野外,实施强奸。”

　　“李某,12岁,嬉戏打闹中,

　　为争个输赢,刺死自己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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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难想象,抢劫、强奸、杀人,这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会和10多岁的小孩子联系在一起。

　　省司法厅资料表明,我省未成年人在押人数呈逐年上升势头。目前,我省未成年人1400万,占全省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这个庞大群体的素质如何关乎我省未来之命运,而决定这个庞大群体素质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家庭教育。作为预防未成年人犯罪第一道防线的构筑者——“爸爸”和“妈妈”就像是一本书,一本影响历史和未来的书,这本书写得怎么样?它留给孩子们的或许是一笔取之不尽的财富,或许是一种永远无法修复的伤痛。

　　请读本期——《第一道防线》

　　张华说,如果找不到柯倩倩,如果她还继续流浪在社会上,很难想象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封寻找妈妈的信写了一年多了,大家是多么希望王代石的妈妈能看到这封信啊!

　　律师张华正在寻找一个人:17岁的女孩柯倩倩,张华的法律援助对象。

　　柯倩倩的简历是:两岁到养母家,之后就被大人们踢来踢去。今天跟养母,明天跟舅舅,有时又被送回生父母那里,大多数时候在外面荡着。2004年9月,她偷了一个网友的手机。

　　南明区法院在办案中发现,根本就没有一个人为柯倩倩请律师,她的爸妈和养母,还有舅舅,一个都找不到。贵阳市法律援助中心指定跃华律师事务所为柯倩倩提供法律援助,张华和另一名律师汪新秀接下了这个案子。

　　张华说柯倩倩实在是太可惜了,1．75米的个子,眉清目秀,是个模特的料。可是,她没有走在T型台上,却进了看守所。看到律师,柯倩倩小声但执著的问张华:“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我!”几分钟后,就泣不成声了。

　　两名律师费了好大的劲找到柯倩倩的养母,养母的生活看上去不错,但她对律师说:“不好教,亲戚朋友都反对我和她生活在一起。”

　　费劲周折,张华在兴隆花园的工地上找到柯倩倩的父母。可是,开庭那天,她的父母还是没有来。

　　柯倩倩被判三个月拘役。这段时间,两名律师在看守所和兴隆花园工地来回跑了很多趟。

　　从看守所出来那天,柯倩倩高兴地打电话给张律师说是爸爸来接她的,她要谢谢大家的帮助,并请律师们给她找一个工作。

　　张华说,为柯倩倩找工作的事情,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一个礼仪模特队愿意要她,几家房开公司的老总都说可以培训她上岗售楼。电话通知她爸爸,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她在哪里。

　　现在,连电话也打不通了,兴隆花园的工地撤了,柯倩倩爸爸的电话停机了,养母的电话拨过去是空号,一切与柯倩倩有关的信息都断了。但是,律师的寻找没有结束。就在上个月,有人说,好像在中华路一个叫“今晚8点”的酒吧见过柯倩倩,两名律师急忙赶去仍未果。张华说,如果找不到柯倩倩,如果她还继续流浪在社会上,很难想象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贵阳市法律援助中心统计数据显示,2002年该中心办理251件刑事案,受援被告18岁以下的有35件;2003年办理刑事案294件,受援被告在18岁以下的有70件;2004年,已办理刑事案367件,受援被告18岁以下的有141件。

　　这封寻找妈妈的信写了一年多了，大家是多么希望王代石的妈妈能看到这封信啊!

　　还有一个人,委托记者为她找人。

　　省少教所17岁的学员王代石,7岁时父母相继出走,他一个人在社会上流浪了7年,2003年因为抢劫被劳教3年。在少教所,他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可是不知道往哪寄,只好给了记者:

　　远方的母亲:

　　你好!我想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我被劳教3年!

　　您可知道,在您离开的7年时间里,我经历了多少风雨,2555天没有见到,我想您都快发疯了!

　　妈妈,您为什么那么残忍地丢下我,这么多年从来不来看我一眼。您可知道我为什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您和爸爸离婚以后,爸爸给我找了一个后妈,新妈妈从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那时我不知道,那个后妈看不起我,还叫爸爸离开我。有一天,我听邻居们说爸爸走了,简直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父母都不要我,我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从那天起,我的流浪生活就开始了。白天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晚上就在楼道中找一些纸壳酒瓶去卖。

　　困了,地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成为我的一张床。在风吹雨打中我无数次被噩梦惊醒,饥饿、寒冷,让我伸出了罪恶的手。抽烟、喝酒、赌博、打架、偷盗,我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孩子。

　　但是妈妈,我在少教所重新找到了自尊和亲人一般的爱。有一次生病,干警背着我穿过操场去打吊针,又背着我穿过操场回寝室。我躺在干警温暖的背上,就想起了妈妈。妈妈,我一定要改掉过去的恶习,重新做人!可是妈妈,我出来的时候可以看到您吗?妈妈,您在哪里?您能听到孩儿的呼唤吗!

　　您罪恶的儿子:王代石

　　2004年6月27日

　　这封信写了一年多了,少教所的干警都流着泪看过。大家是多么希望王代石的妈妈能够看到这封信啊!

　　所长徐祥志对记者说,少教所超过一半的孩子来自问题家庭,有的孩子连父母的名字都说不清,进来之后没有家人探望。大量的案例可以证明,许多残忍、冷漠、狠毒的罪犯大多在其童年有过缺乏亲情、生活坎坷的经历。

　　在受害人的眼里,他们就是罪恶。可是干警看来,他们只是患了病的孩子需要给予更多的爱。而我们更愿意把少教所看成是学校、是医院,是一个大家庭。干警们有时候像老师,春风化雨;有时候像医生,治病救人,更多的时候就是舐犊情深的父母!孩子们在这个温暖的大家庭里,互相关心和帮助,90%的孩子表现很好都能够提前解教。少教所对100多名解教的孩子进行跟踪,发现没有一个孩子“二进宫”。

　　“我被亲生父母卖了!”简骁峭的哭声很大,但是没有掩住一屋子的唏嘘声

　　少教所里的都是男孩子,在省社科院的一个有关卖淫嫖娼与艾滋病的调研报告上,记者看到了28个未成年的女孩子。

　　今年,省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对全省卖淫嫖娼与艾滋病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调研,164名调查者中,18岁以下的卖淫者竟有28人,占到13．5%,令人震惊的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卖淫者魏小井才15岁。可是,她却非常“职业”地对进行这项调研的李青说:“我是一只‘鸡’。”

　　魏小井9岁时爸爸进了监狱,妈妈后来走了,奶奶带着她,说是“一老一小搀着走”。可是,搀着走了4年,奶奶就再也走不动了,在床上躺了3个月之后,就永远地睡过去了。

　　奶奶去世后,小姐妹带着她到贵阳洗碗。有一天,有个姐姐说:洗碗太辛苦,我带你去坐台,不累,钱多。

　　魏小井说,那时不知道什么叫坐台出台,想着不累钱多就好。但是现在她却说,“我不干这干什么?”

　　这句话,李青还从一个16岁女孩简骁峭的嘴里听到过。她说,自己本不姓简,3岁时被亲生父母卖给一个老头子做女儿。养父在临终时才跟她说,让她去找亲爹亲妈。可他也只知道她本姓郭,好像是赫章的,其他的都不清楚。

　　简骁峭说,找不到也就不想找了。但是,孤独的时候总会很悲伤,因为,“我被亲生父母卖了!”简骁峭哭了。她的哭声很大,但没有掩住一屋子的唏嘘声。

　　那间屋子,是收教所方便课题组进行问卷调查临时提供的活动室。那天,李青改变计划,出去买来好多瓜子和糖,不发问卷了,发吃的,让这帮没有爹妈的孩子开心。

　　课题报告的结束语有一段这样的话:十五六岁的年龄,本是茁壮成长的季节,却在春天花蕾初放之时,败絮纷飞。

　　省妇联权益部部长吴爱平说:为人父母却生而不养已是社会的一个严重问题,引发这类问题的相关因素很多,某些家庭极度贫困却不计划生育,男女双方并不打算走进婚姻殿堂却未婚先孕,夫妻离异并重新组建家庭,父亲或母亲吸毒、赌博、患传染性疾并服刑等等。这时,孩子就成了多余的人。

　　据贵阳市民政局统计,相关背景下形成的孤儿、无家可归和流浪的未成年人,每年有几千名。

　　省民政厅统计,今年1到8月,我省共救助18岁以下流浪乞讨人员2264人。

　　“我的三十年,正好一分为二。前十五年在外面,后十五年在监狱。一分为二的原因就是父母离婚”

　　在引发未成年人犯罪的诸多因素中,因为父母离婚造成的家庭不健全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

　　一个15岁的女孩,因为父母的离婚而遭遇了从众星捧月到无人疼爱的反差。无所适从的她变得敏感易怒,为一件小事就将一个9岁的小妹妹推下河淹死。这个15岁的女孩被判无期徒刑。如今,她已30岁,在监狱整整度过了15年。

　　她对记者说:“我的30年,正好可以一分为二。一分为二的原因就是父母离婚。从那以后,我脑子里全是爸爸妈妈大打出手的样子,常常做噩梦。他们的心里装满了仇恨,惟独没有我。”

　　9月6日,记者到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采访,刑一庭的法官陈雁递过来7份判决书,上面有10个未成年被告因抢劫罪被判1到5年的有期徒刑。陈雁告诉记者,这10个孩子中,有9个孩子的父母离异。

　　12日,记者在云岩区法院旁听了一个团伙抢劫案的审判。这个在贵阳市作案多起的8人团伙,竟有7名未成年人,其中6个是在校生。有5个取保候审的在校中学生都对记者说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父母离婚。

　　贵阳市民政局基政处副处长于联勇告诉记者,贵阳的离婚率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2003年,民政部门共办理2000件离婚登记手续,平均每天5对夫妻宣告婚姻破裂;2004年,数字上升到5902对,每天16对夫妻不欢而散;今年1至9月,离婚手续已达4934件,每天有18对夫妻劳燕分飞。“现在贵阳市每发出四张结婚证,就要发出一张离婚证。”于联勇说。

　　这些数字还不包括通过法院调解和判决的离婚数。据了解,今年4934对离婚夫妇,让贵阳产生了2730个单亲孩子。单亲孩子和单亲家庭,已经日益凸显为社会一大特殊群体。

　　无论是从人伦道德,还是从法律责任来说,像这样毒杀双亲的案件的确让人触目惊心,而且十分痛心

　　近几年,媒体经常披露少年弑亲案件。省少管所教育科科长祝清萍对记者说,几乎所有的弑亲案件都是因为养而不教和教而不当。

　　用铁锤残忍地把母亲打死的15岁少年伍江,看上去并不狰狞可恶。他站在少管所的操场上,跟着队伍操练,就像是参加军训的中学生。他说自己的生活并不缺衣少食,只是缺少亲人的关心和爱护,爸爸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妈妈的时间都用在了婚外恋上。一个冬日的晚上,妈妈接了“那个人”的电话之后又准备出去,伍江从床上跳下来,光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求妈妈不要去,可妈妈把他推开执意要走。在妈妈蹲下去换鞋时,伍江举起铁锤,重重地砸在妈妈的头上……

　　伍江被判12年。接受采访时,他回忆说:“我好像没有和妈妈说话的机会,长到15岁,只和妈妈有过一次谈话。”

　　祝科长介绍,伍江刚进少管所时很孤僻,几天不说一句话。经过多次的心理矫正后,现在不仅喜欢交流也常常帮助人,是监管改造积极分子,获得过两次减刑。

　　有一个已经过去4年的案子,至今仍然让人哀痛:

　　2001年7月,安顺市吕某某夫妇双双被毒死家中。令人震惊的是,凶手竟是死者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小葵和小蔓。姐妹俩把6包毒鼠强撒在了稀饭里,吕某某夫妇在饭后瞬间便吐血倒地。而他们的两个女儿竟眼睁睁看着父母死去。

　　两个稚气未脱长得乖巧可爱的中学生怎么会如此残忍地对自己的父母下毒手呢?记者摘录了两姐妹当时的供述词:

　　“父母把我们经常锁在家里,像关在笼子一样,把我们两个都关疯了!”

　　“没有考上重点高中,怕回家挨打。”

　　“爸爸妈妈不让我们做家务的,什么好吃的都买回家。”

　　“我们几乎不会因为任何缺点被责怪一句,但是经常因为学习不好被骂甚至被打,感觉在所有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没有朋友,没有快乐,前途茫然。”

　　因未满18周岁,小葵、小蔓被判处无期徒刑。2002年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姐妹俩时,经过特别批准,在干警的陪同下,带着两姐妹去看父母的坟。在山上,乡亲们切齿怒骂姐妹俩丧尽天良!关进监狱的4年多时间里,多家媒体去采访,姐妹俩被一遍遍问着有关那幕惨剧的一些细节。

　　省监狱管理局教育改造处副处长许跃康建议记者不要再采访,不要提任何问题,说她们俩现在好不容易有点平静,在监狱4年明白了很多道理,已经20岁的她们跟16岁时大不一样;由于表现良好获得减刑,今年减为有期27年。她们现在需要的是心理矫正和帮扶,而不是一遍遍地回忆弑亲噩梦。

　　省妇联权益部部长吴爱平说,少年违法和犯罪有时是他们某种心理感受的表现。譬如,有的父母只重视书本知识的学习,为此剥夺孩子的时间支配权、适当的玩耍权、交友权等,导致孩子愤怒甚至有时绝望,有的孩子因此而发生反抗行为。

　　不知我们的家长是否反省过:我们是否了解孩子的内心感受?作为父母,我们为孩子提供的生活空间是否合格?当好父母,仅有爱是不够的,尊重、理解未成年人的心理、尊重和维护孩子的各种权利与自尊,是减少未成年人犯罪的重要方式之一。

　　凡是在未成年时就开始出现行为问题的少年,绝大多数都是其父母所为的结果

　　家庭教育是预防未成年人违法犯罪的第一道防线,父母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教而不当,让第一道防线不复存在。犯罪学家对众多犯罪主体的研究表明,凡是在未成年时就开始出现行为问题的少年,只有一小部分属于人格障碍,绝大多数都是其父母所为的结果。

　　团省委权益部部长敖琼认为,构建未成年人法律体系,应通过法律方式对为人父母者提出要求,甚至用法律处罚来强化父母对孩子的责任问题。

　　有专家多次呼吁,未成年人出现严重危害行为,若因其不满14周岁而不能负刑事责任时,应当由其父母为其负部分法律责任,因为他们是监护人,是具有法律意义的有责者。同时,对出现轻微行为问题的少年,应判其父母去读“家长学校”。因为,只有改变父母的行为,才能改变孩子的行为。

　　现代社会中,许多角色都有“资格认定”的问题,资格评估与认定可以决定一个职业的整体水平。而“爸爸”、“妈妈”这个关系到家庭教育乃至民族存亡的重要角色,却从来不需要考核和“资格认定”,也从来不会“下岗”。

　　省妇联在全省倡议为人父母者“争做合格父母,培养合格人才”的双合格系列活动启动后,反响极大。众多家长写来论文探讨合格家长的标准,而有半数以上家长把确保家庭经济收入列入“合格父母”的标准之一。

　　这样的父母,在孩子们眼中合格吗?省妇联儿童部部长张远超的结论是:“不要为了自己挣更多的钱而疏忽了自己的子女,作为父母,不管工作多忙多累,每天都要腾出时间给孩子,才能够及时发现孩子微妙的变化。”

　　文中未成年人皆为化名

　　下期请看《被网住的孩子》

　　作者：曾明来源：金黔在线—贵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