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爬，同时坠落

　　《白色巨塔》 作者：侯文咏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5年10月 定价：24.00元

　　在一个需要高度理性的行业中，实在有太多无法用理性透彻分析的现象。将一切归咎于体制弊端或者职业操守沦丧，当然是简单的；但我以为，更可怕的，在于二者互为因果所形成的循环作用———如同一团缠得昏天黑地的乱麻。

　　将这团乱麻纤毫毕现于有限的文字，需要直面真相的勇气，更需要取舍材料的能力。就这一点而言，侯文咏对技巧与情感的剂量，都拿捏在刚好让你的心头坠一块轻砖、眼前起一层薄雾的那个程度；如此，才能匀出足够的空间，凭情节本身的峰回路转，让你震惊，让你愤懑，让你张大了嘴想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黄昱宁

　　四年前第一次读到《白色巨塔》台湾版时，正是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同医院的交道越打越多的当口：彼时我刚嫁了个边念书边开刀的医生，书内与书外的医院，都在向我徐徐打开那扇常人轻易不敢叩也不想叩的门。人与书的机缘就是那么奇妙，许多当时我正在被动感受的概念与画面，经由小说的经纬，彼此连缀，呼之而欲出，鲜明得仿佛于夜幕中蓦地亮起了数盏灯。

　　购买《白色巨塔》内地简体字版权的过程一波三折，最终投入编辑制作的过程三波九折，四年光阴就在这波与折的褶皱间穿过。其间，医生家属我当得辛酸倍尝；初为人母，自然也时时得硬着头皮充当病员及病员家属，同样，辛酸倍尝；这些辛酸融入我为《白色巨塔》担当责任编辑的过程里，仿佛凭空为我审视小说人物的悲欢起落提供了客观而多样的角度。幸好，时光荏苒，角度变换，书里的那些人那些事，依旧没有在密集的逼视中显出苍白来。很禁看。

　　作者侯文咏，名下拥有十余本畅销作品的台湾作家，在创作《白色巨塔》之前，曾经一边顶着台大医学博士的头衔行医，一边又是散文又是小说的笔耕不断。《白色巨塔》里凝聚了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与心灵体验，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大量逼真的细节并不足以构成一部让你难忘的小说，正如优秀的医生未必写得好医院里的故事。将细节播种在故事需要的土壤里，让它们顺着故事的肌理生长，这才是侯文咏的过人之处———或许也是他在一九九七年终于决定弃医从文的理由。

　　我素来喜欢读这样的故事：单看一眼开头，再瞧一眼结尾，你无法想象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你会觉得，啊，怎么可能？这样的人怎么做得出那样的事？他为什么非要离她而去？风和日丽怎么会倏忽间转成疾风暴雨？……然后，你再从头看，发现故事的每一个推进都是合理的，每一个步骤都是必需的，紧密得仿佛一串排布诡异的多米诺骨牌，抽走一块都难以为继。N个秩序井然的环节，最终导向一个荒诞的谜底———我总觉得这样的轨迹，正是人生经过了高度浓缩后的本来面目。《白色巨塔》里的苏怡华，原本不就是想当个既对得起学识又对得起良心的医师吗？女麻醉师关欣，不就是坚持要澄清一桩不明不白的医疗事故吗？那位连打网球都要以输赢兑换利益的陈宽，说到底不就是将赌注押在职称升等上吗？外科主任唐国泰、内科主任徐大明，不就是希望“多年媳妇熬成婆”，在这座白色巨塔里占据他们自以为最有资格占据的制高点———接任院长吗？至于那些来来往往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们，上至行政高官，下至平头百姓，至少在医院里，他们的愿望不分高低贵贱———在病魔若隐若现的狞笑声中，穿白大褂的人，是他们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所有天经地义的欲求，在生死攸关的环境中，仿佛生出无数双同时拉扯井底之物的手———每个人拉扯的东西都不一样，却都攒足了孤注一掷的决心，于是，力用得越大，物件就越是卡在井口动弹不得。

　　当我在校样上第三次读到陈宽与苏怡华生死诀别的那一段时，眼角依然被陈宽那个惨淡的笑逼出泪光来。那一刻，这位对自己的晚期胃癌无能为力的医师，将当初苦心收集的用以挟制苏怡华的“罪证”交到对方手里，说：“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地做朋友了……”

　　小说进展到了这样的段落，仿佛撑竿跳运动员的腾身一跃，终于超越了一个叙述完美的故事，一部神形兼备的“行业小说”以及一部必将走红的电视剧（根据《白色巨塔》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以言承旭、吴孟达领衔的阵容早已在前期宣传上占尽风光）所能达到的深度。我们的眼泪，是为了那些失落在所谓“成功之路”上的青春和梦想而流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所有的人生，都是在看不见的巨塔上一边攀爬一边坠落的过程，无论那塔是白色的，红色的，还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