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印象记

　　文/王晋民

　　国家要统一，首先文化要统一。将来国家统一了，我们这些寄居海外的许多人都会回到祖国去。我很想在西湖边上买座房子，在那里悠哉悠哉地度过我的晚年。

　　白先勇是我所尊敬的一位作家，也是我的老朋友，为了写他的传记和研究他的作品，

　　研读他的作品，使我确信他是中国当代的一位杰出的作家。他的作品兼具中西文学风格，虽然数量不是最多，但成熟期的作品，几乎篇篇都写得严谨精美，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数年前，香港《亚洲周刊》评选20世纪中国小说100强，白先勇的《台北人》步中国现代文学大师鲁迅、沈从文、张爱玲、老舍等人的小说之后，名列第七，这说明白先勇的创作实力，也说明早先我对白先勇的评价和定位是正确的。我始终认为，在台湾的三位中国作家——白先勇、余光中、陈映真，都是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

　　白先勇具有强烈的国家民族意识。1986年，我们第一次在美国加州大学会晤，他就对我说:以我的家庭背景和所受的教育，我是爱中国的，我爱的中国是具有五千年文化传统的中国。如果不是国家分裂，我不会住在美国，可能会住在上海或南京，我小时候是从那里离开大陆的。将来国家统一了，我们这些寄居海外的许多人都会回到祖国去。我很想在西湖边上买座房子，在那里悠哉悠哉地度过我的晚年。

　　童年时代，白先勇和全国人民一样，饱受日本侵略战争之苦。日本人天天轰炸他的家乡桂林，使他常无法上课，忙着去躲防空洞，日本飞机还把他家的一个泥水工人炸得血肉横飞。小时候白先勇很少见到他的父亲——国民党的高级将领白崇禧将军，因他正在抗日前线与日本人浴血奋战。后来桂林大火，桂林城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白先勇一家只好全家逃往重庆，在逃难途中有一些亲戚也因病缺药而死去。由于童年的经历，白先勇对民族的苦难牢记在心。抗日战争胜利20周年时，他曾主编了一期“抗战文学”特辑，组织台湾作家、文化人撰稿，记录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时期的英勇斗争史实，揭露、控诉日本人的暴行。80年代，日本人修改历史教科书，白先勇立刻在台湾联合报发表《岂容青史尽成灰》一文，大义凛然地揭露日本右翼势力企图篡改历史，掩盖侵略罪行的丑恶行为。1987年，他第一次回归大陆，在上海看了影片《血战台儿庄》，大加赞赏。他说:广西电影厂用那么少的钱，拍出了那么好的影片，令人敬佩！听说为了省钱，导演、摄影、美工等多种工作人员，都临时去充当战场死尸。《血战台儿庄》拍得很真实，演员也很像历史上人物。台儿庄的胜利振奋了抗战中的全国人民。抗日是一场全民战争，共产党、国民党、各党各派，各阶层人民都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白先勇很重视发扬中华文化。也就是在1986年我第一次访美时，他曾高瞻远瞩地对我说:国家要统一，首先文化上要统一。中国历史上随唐以后的五代十国，国家四分五裂，但在文化上却始终是统一的。所以国家最终走向政治统一。这次采访，立刻引起各方面的注意。美国《世界日报》和香港的《香港文学》发表了此次采访的全文，中国的中新社也发了消息，突出了白先勇“文化统一”的观点。自此，白先勇奔走于海峡两岸之间，积极推动两岸的文化交流，足迹遍布大陆各大城市。此次他荟萃两岸文化界精英，编导青春版的《牡丹亭》，在两岸四地演出，目的也就是为了发扬中华文化，凝聚两岸人民的感情，这对台独势力的“去中国化”，无疑是一个深沉有力的反击。

　　白先勇具有深厚的中西文学根基。小时候，由于患肺病，他被隔离住在重庆山城小山坡上的小屋里，稍后住在上海虹口德国人造的小洋楼里。为了排解寂寞与孤独，他读了许多民间故事与武侠小说，如《薛仁贵东征》、《樊梨花西征》、《三侠五义》、《七侠五义》、《还株楼记》等。《红楼梦》也半懂不懂读下去。在台湾的中学时代，文学修养深厚的国文教师李雅韵(北京人)把他引进了中国古典诗词的大门，当我访问他时，白先勇从杜甫、李白到李煜，李清照的诗、词，他都能顺口一首一首背诵出来。到美国留学后，他的兴趣反而不是在西方文学，每次从图书馆抱回来的都是中国的历史和文学书籍，特别是在台湾看不到的中国现代文学大师的作品，如鲁迅、巴金、茅盾、沈从文、老舍等人的作品。在加州大学任教后，他不但继续读红楼梦，而且教红楼梦，我本人就听过他在课堂上向美国学生讲红楼梦。由于白先勇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后来又留学美国爱荷华大学，因此他对西方现代作家也很熟悉。如福克纳、劳伦斯、乔伊思的作品都对他的创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他将现代融入传统，从而使他的作品兼具中西文学风格。

　　白先勇热爱文学，他几乎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给了文学事业。大学时代，他与同班同学创办了《现代文学》刊物，他为此千方百计筹划了一笔出版基金，但后来这笔基金连本带利都给资本家吃掉了。刊物出不成，他就把分家时分给自己的房子卖掉，终于把刊物支撑起来了。1962年，白先勇赴美留学，他把刊物交给在台的师兄师弟编辑，为了继续支撑刊物，他省吃俭用，在有限的助学金中每月挤出200美金寄给台湾的编辑部。

　　白先勇的创作态度非常严肃刻苦。他喜欢夜间写作，通宵达旦，一边写作，一边喝浓茶，直到天亮。早晨六点停止写作，吃几片面包算是早点，然后开始睡觉，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下午开始为加州大学中文班的学生上课。由于长期夜间的艰苦写作生活，他曾一度得了严重的胃溃疡，晚年又得心脏病，做了手术。但他也总是自嘲地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