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有篇杂文叫《文人的酸》，说的是一个文人不好好捐款，并说上一些穷呀富呀的道理，确实不讨喜。我不想为他说什么。生发出要把“人”和“文”分开这点议论，大概跟以为自己也在“文人”之列有些关系。
把人和文分开，没有把羊和狼分开那么容易。事实上，我们常会把人和文搞成一体。历来就有“人文精神”、“文人气质”、“文人无行”乃至“穷酸文人”、“文丐”、“
文氓”等等说法;在文人范畴说事，都不失道理上的依据，不无实际中的存在；问题仅仅在于：如果我们把事情推向普遍层面而又具体细说，就不能不顾及那些大的“区别”和小的“界限”。要不然，免不了要弄得搅七捻三。
比如说，把“文人”放到“精神”与“物质”这一范畴说事，“区分”的必要就无法规避地突现出来。虽说有富于“精神”的文人自嘲过“百无一用”，有富于“物质”的非文人慨叹过“穷得只剩下了钱”；可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一方面，精神与物质事实上不像狼和羊那样你死我活地对立，如同既有文人的别墅，也不缺市场的儒商；另一方面，精神与物质虽有俱增共进的关联，也不是不须要区别的一回事，如同我们既有撑破肚皮而饿死了精神的人，也不乏精神丰腴而家徒四壁的人。因而，“人文精神”固属不等于“文人精神”，知识的拥有也并不恒等于精神的拥有；这就是要把“文”和“人”区别开来的普通道理和现实依据。
设若我们认同了这样的看法，我们就该顾及在指控一种“人”的时候，避免连“文”一锅端。譬如论及“酸腐”，大可不必自己先持了陈腐的观念，习与成性地一下子就把“文人”跟“穷”与“酸”联系起来；须知，既有穿件破长衫、站在柜台外喝酒的孔先生的酸腐，也有拿得出银两捐来“出身”的严先生、躺倒床上伸出两根指头的酸腐；还须知道，这里的误区不仅在于一种“连接法”上的错位，还在于这错位多少反映了世俗心理的偏斜，我不是说“嫉文（人）”心理跟“妒富（人）”心理同样是一种畸态的心理，一种人类的弱点，我是想说骨子里头我们还须要在以“身份”看人的痼疾上有所诊疗。文人还是非文人，属于外在的社会身份；高尚与不高尚，属于内在的情感操守———职业、职称、职务、无产者、中产者、资产者身份各异而在人格上一律平等，应当得到平等的对待、接受平等的衡度。
不用说，这里的“对待”和“衡度”是指向“精神”的，包括我们为之呼唤的人类向善和社会良知，包括当下颇为多见的慈善捐助之举，在精神的尺度上，应当也是平等的，并不以为一个亿万富豪捐资百万，一个小学生捐出了一元，前者就比后者的精神更加高贵、人格更为高尚。在诸如此类的事情上，我们不妨非议一切有“毛”可拔者的“一毛不拔”，却无须在意其是“文人”还是“武人”。在我们这个时代，我只想就事论事地问一声：这人的不肯“拔毛”，难道跟他是个“文人”有什么关系吗？他的“穷酸”，难道就是那“文”造就了的吗？或者换一种设问：难道在我们的心目中，文人果然特别高人一等地尊贵起来，乃至他的酸溜溜特别不可思议、特别须得“从重”、“从严”地加以挞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