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室九床

　　■刘心武

　　退休后，他教的几个拉小提琴的小学生里，属力力最让她吃惊。他问过她，既然是女孩子，为什么那名字写出来不是丽丽、莉莉、俐俐什么的，而是这么两个字？她回答说：“妈妈喜欢这两个字。”

　　别的孩子，每天总有家长接送，只有力力每回都自己来。他一开始就立下规矩：琴盒一定要让孩子自己背来！如果让他看见是家长替背来的，则不但那家长会遭他白眼，对那学生也会格外严厉。起初，教完后家长总缠着他问：“我们孩子进步大吗？”他总淡淡地回答：“您回家自己听，如果听不出所以然来，我说了就算数吗？”

　　家长们后来都不再问，因为随着课时的积累，回家一听孩子练琴，最迟钝的耳朵也能感觉到，那琴声不仅愈见优美，里头还一点一滴地渗入了让人感动，而又难以说出来的那么一种音韵。都传说这位教授退休后不在自己家里收徒，也不在自己任过教的那所学校开设的业余班授课，非跑到离其居所颇远的这个民营学校来任教，是出于一种很纯净而浪漫的原因。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传说的版本不一，谁又敢去直接问他呢？关键是都知道他教得好，其门下的桃李，获得过各种奖项的，已不下十个。

　　虽然学生不多，他却记不大清他们各自的家长。尽管有的家长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比如一位母亲身上总是老远就散发出一股浓洌的香水味；一位父亲跟人离近了说话时，总是很优雅地用手挡住嘴里的呵气……但他们究竟是哪位学生的母亲和父亲，至今他也拿不准。

　　力力却让他吃惊，因为有一天他忽然问她：“你妈妈呢？”力力说：“没来。”“她为什么不来？”“她来不了。她……在医院，在病房里……”“很久了吗？”“好久了，一直在……”她说出那医院的名字，并且更具体地说：“内科病房，三室九床。”他就对力力充满了同情，他想，这孩子只提妈妈，不提爸爸，估计是父母离异了，而她妈妈又长期住院，她能坚持自己来学琴，也算难能可贵了。那次问答后，他对她的指点，比对其他学生，就略多些略细些。

　　那天他去医院探视一位老友，探视完向外走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这也就是力力告诉他的那所医院啊。而内科病房的标识，就指向另一侧的廊道。瞬间，他做出一个决定——他往那个方向走去，去往三号病房，去跟那位长期卧在九床的母亲说，她的女儿现在不仅指法、弓法都趋娴熟，而且她的灵气，开始从弦上旋出……也许他的出现、他的汇报，不啻一剂灵丹妙药，能够大大促进她的康复？

　　他找到了三号病房，三个床位，七床和八床的病人大概还能走动，去花园里散步去了，九床上躺着的是个一下子看不清面目的妇女，一位护工正在谨慎地帮她翻身。

　　他努力地想从那病人身上发现力力的的影子。那侧身的病人似乎发现了他，并对他微笑。他告诉她，力力最近琴艺确有长足的进步……但他还没把话说完，就立即觉得不对头——那病人脸上的微笑，细看竟是一种病态的懵然。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忽然一声欢叫响在他耳边：“力力真有那么好吗？谢谢老师，谢谢啊！”他偏头一看，惊呼的是那位护工！那是一位黑红粗壮的妇女，但眉眼间，分明有与力力相似的韵味！

　　这些天，他的心弦一直颤动着。他知道了，医院里的护工，百分之九十五左右全是外地人，但力力的母亲，却是那属于极少数的本地下岗职工。作为护工，他们的工作极为辛苦，特别是接屎尿洗便盆和为病人擦身按摩对付褥疮，全天候地侍侯，晚上只能支个折叠床，在病房里迷糊一会，直到病人出院或者去世，才能回家暂歇一时。但也同时焦急地等待着医院的通知，好再去侍侯下一位病人挣点钱……

　　他的心弦颤动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