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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背子的大地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0月30日04:32 四川新闻网-成都晚报

  焦虎三徐献

  1903年,在云南至川藏的一条崎岖山道上,法国驻云南总领事方苏雅坐在洋伞遮蔽下的轿子中发现了一群奇特的苦力者,他们人人头顶着一顶大草帽,每人手持一根丁字形拐杖,一块圆形的篾条挂在每个人的胸前。身后背负一团高大而沉重的包裹,随行的仆役告诉方苏雅:这是一群从四川向西藏运输茶叶的苦力,他们身后那一团大包裹是茶包。在当

天的日记中,方苏雅刻骨铭心地写道:“戴在头上的大草帽不仅遮阳挡雨,也使背夫们的身形奇特而且高大。苦力们一天内要走大约40公里,负重可能超过100斤。”他发自内心地感叹,“这些外表无生气、极度贫困的人怎么能胜任这种工作,表现出如此的耐久力!”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在天全县甘溪坡村,采访了81岁的老背夫李忠全大爷,他也许是“茶马古道”上当过“背子”的人中年岁最高的之一了。山间暴烈的阳光如一缕缕柔亮的绒毛编织在老人皱纹密布的脸庞上,山风摇曳的那一刻,老人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像。

  如此坚毅的臂膀

  李忠全大爷12岁就开始在当地跑短途背杂货(盐、菜油、山货等),18岁开始背茶包走康定,到1951年解放为止,他在山道上走了16年,其中有10年走在茶马古道上。“当年种完庄稼,就去背茶包挣点钱补贴家用,好比现在农村人外出打工。在天全的村寨里,当背夫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光甘溪坡村就有四五十人。”身板硬朗、神智清楚的老人,满脸自豪地回忆说。说完了这一段话,他便沉默了,目光呆望着村外那一片云雾笼罩的群山峻岭。在那里,一条崎岖的盘山公路上,一辆辆飞驰而过的大卡车,满载上吨的货物飞快奔向远方的世界。

  事实上是多样因素决定了茶马古道上众多“背夫”的产生。首先最为重要的原因在于四川没有云南那样善走山地高原的骡子和马;其次,四川人口众多,劳动力廉价,而川人又善于背负;从地理学角度而言,茶马古道必经的二郎山一带,险要的地势不适合于骡马通行,似乎也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于是在多条茶马古道上,背夫成为了四川雅安到康定段所特有的一种现象。作为离雅安最近的山区县——天全,成为茶马古道向西延伸的第一个县,而素以吃苦耐劳著名的天全人,在险恶的二郎山山道间,顺理成章成为浩浩荡荡的四川背夫队伍中的主力军。

  甘溪坡是一个不大的村寨,路边已经立起了“茶马古道”的石碑,青瓦木墙的老房子整齐朴素,带着客栈和商铺的痕迹。光滑的石头古道穿寨而过,你会很轻易在石头上发现一个个的小石窝,那些深入大地肌理的石窝如一团团拥挤着的麻点,随古道消失在连绵群山之间。据说,这就是当年前仆后继的天全背夫们用T字形的手杖支撑着茶包歇息时,水滴石穿般地杵出来的痕迹。而生在天全至二郎山隧道之间的甘溪坡、碉门、水獭坪、新沟一带,被川藏公路所截断的古道仍一段段残留在山间,古道上的一个个驿站(村寨)仍保留着古朴的面貌,我们仍可以发现一个个两寸多深的小石窝。这些茶马古道上背夫留下的拐子窝永远留在了荒废的古道上,它们见证背夫坎坷的一生,见证了一条古老商道的辉煌与沧桑。

  在第二天的采访中,李大爷为我一一详解了当年背夫的全套行头,这也使我拥有了更为专业的眼光去解读方苏雅那张题为《戴草帽的背夫》的著名照片中的细节:“茶马贸易中,因路途遥远,骡马难行,运价太高,茶叶主要靠人力背运。在天全,人力背夫又称‘背二哥’或‘背子’。这是最苦的谋生方式。这样的苦力活儿,要有人组织,有人担保,防止背夫们中途撂包子。背夫们一般是农闲时间,背‘背子’以谋生,八个一群或十个一伙,每人手持一根丁字形拐杖,俗称‘拐筢子’‘墩拐子’,拐尖镶有铁杵,用来撑着茶包歇气。因为负荷重,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在路上歇下背子。一块圆形的篾条挂在胸前,这是用来刮汗的。随身自备沿途的食物很简单,就是一点玉米面、馍馍和一小袋盐。另外,女背子的茶包上还要挂上几匹笋壳,以便歇下背子,站着小便时作‘水槽’之用。有的女背子还要把吃奶的孩子挂在胸前。”

  老人为我介绍“背二哥”的行头时,一只手下意识在大脚间上下抖动着,仿佛手心有一根无形的手杖。他清清嗓子,为我们唱了一首当年的民谣:“采茶采茶再采茶,炉城一去远离家,姑嫂房中齐叹嗟,哥哥背茶未回家。”嗓音沙哑,歌声含混,强烈表达出背夫当年的艰辛。

  背子的万水千山

  在天全,有一句民谚:“十个背哥九个穷,背架子弯弯像条龙。”1938年的雅安,凌晨时分,雾气朦胧。5月的“雨城”,清晨仍寒气袭人,城市漆黑一团。在孚和、永昌恒等茶庄前,人声鼎沸,一片繁忙。昏暗的油灯前,李忠全和同队的天全背夫们排着队,等待领取沉重坚实的茶包。茶包用篾条包装,20斤一包。在当时,中等力气者,每次领取10包到20包,而年轻力壮者,一次能背十五、十六包,重量达到300多斤,相当于两三匹骡马的负重。背夫的行列中也有妇女儿童。最小的“背童”年仅10岁,可背30多斤两条茶;“背妇”们则背10多条。

  背夫们把领到手的茶包层叠摞好,用竹签串连固定,再以篾条编成背篼,套上双肩。茶包一旦上背,便意味着沿途不管翻山越岭还是跋山涉水,地势陡险,他们一般不得卸下歇息,待有平缓处,才能扎下拐子,找地方歇息一会儿。

  在背行大背师的一声吆喝下,这群向死亡和身体极限挑战的运输者,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雄关漫道。今后的一切,对于他们都是未知数:“从雅安去康定,向南过荥经翻越大相岭到清溪,经泸定、磨西到达康定的路,较为宽缓易行,也是朝廷向藏区输入军饷物资的官道,我们称作‘大路’;向西经天全翻越海拔2987米的二郎山,经泸定到康定的路,主要是背夫往来的羊肠小道,称作‘小路’。小路险但近。当年,我们天全的背夫一般走小路。二郎山的艰险是出名的,跌落山崖送命是常有的事情,冬天如果跌进雪槽,要到第二年二三月雪化了才能取出尸体;如果遇到土匪,命是自己的,但财物就保不住了。背这个茶包子,死了好多人喔!”当年和李大爷一起出外闯荡的背夫,现在活着的只有5人了。

  大背师,又叫拐子师,是背夫的领头,他们不仅要背负同样多的茶包,一路上,还负责审视路段和背夫负力情形。当年,大背师一般由背夫中出道最久、胆识过人的强者担当,漫漫征途中,大背师见同伴们已疲惫不堪需要歇一歇了,便长‘嘘’一声,示意大家落拐休息。这时,丁字拐杖就是支架,背夫们将茶包垫在拐子上,都挺直腰背歇脚片刻。日久天长,便在古道上留下了铁杵扎下的无数痕迹。

  背夫们一般日行三四十里路,出发时干粮是自带的,中午简单地吃点玉米粑。“走到‘幺店子’,我们烤热自带的玉米馍,弄一碗盐水,就是路上的伙食。如果能够买上一碗‘豆泡子’(豆浆、豆渣合着素菜煮成的一种食物),那就是一顿奢侈的伙食了。至于住宿,一般的客店、脚店里,备有‘哨凳’,用来歇茶背子。每晚店钱1角5分,当晚若吃一碗豆腐另加5分,第二天清晨一碗豆花又是5分,撒上自家带的盐。好在店家免费提供柴禾,背夫们可于当晚蒸好玉米粑供第二天路上吃。地下铺一些草帘子、玉米叶子、干谷草,就是我们的床铺。”劳累一天的背夫在入睡之前,每天还有一个固定的日程安排:为同伴疗伤治病。谁的肩背红肿了,就烧烫拐筢子的金属杵尖压往红肿处;肩背磨烂的,敷上盐巴以疗伤痛。

  当疲惫的背夫们终于可以横七竖八在屋子里躺下时,疲惫与睡意立刻征服了这群肌肉发达的劳作者。在汗臭和体味弥漫的寒屋里,地上的臭虫、天空的蚊子,肆无忌惮吸取着他们新鲜而健康的血液。但这一切,对于背夫们已无所谓了,待翌日天麻麻亮,他们又要踏上漫漫长途。那里,有更高的山峰,有更为崎岖、险窄的山道。

  无论隆冬炎夏,千年茶马古道上脚穿草鞋、衣衫褴褛的“背二哥”们川流不息。翻山越岭,吊桥栈道,日晒雨淋,风霜严寒。英国人福格森对岷江地区道路的一段文字,几乎完全可以移植过来,作为古道天险的旁注:“有些地方的悬崖非常陡峭,耸立在江河两岸;有些地方的悬崖高耸入云,拦住去路,修路人不得不从它那坚硬的岩石中间开出一条路来。在一些地段,道路是用砖铺的;遇到水流、沟渠或裂口,则架起木桥。有时,木桥就悬挂在浪花飞溅的几百英尺激流之上。……脚夫常常不得不在只有几英寸宽的悬崖上跋行。在这种悬崖路上,担子和悬崖岩石之间的空间不过2英寸,一旦发生事故,就会摔下几百英尺,落在水中或摔在岩石上,其结局难以想象。”今天的人们实在已经无法想象,在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下,超负荷的“背二哥”们,是如何用双腿,一步一个脚印,厚重而又坚实地写书出如此悲壮与雄壮的史诗。“我们在路上边走边摆龙门阵,以减轻压力。有时,摆着摆着,后面半天没人答话,回头一看,人没了,掉到崖下去了。”这样凄惨的回忆,在李大爷心中,留下了终生挥之不去的阴影。据老人讲,在临近康定的大风湾里,当年甚至有同伴被大风吹死、冻僵。旧时,在那里有个“万人坑”,沿途死于非命者皆被拖进洞中,经年累月,洞内新骨覆旧骨。有人在此处写下“白骨塔”三字,并留下一副让人感伤唏嘘的对联:满眼蓬蒿游子泪,一盂麦饭故乡情。

  康定,这座茶马古道上的中心城镇,便是背夫们跋山涉水的终点站。原英国驻打箭炉(康定)领事孔贝在《藏人论藏》一书中,真实记载了上世纪20年代,“背二哥”对于当地的贡献:“茶叶是主要贸易商品。把茶叶做成一块块‘茶砖’,用筐子包装好,叫苦工背驮着从内地运送过来。一般的载重量为9包,每包17斤重。从打箭炉分两路再把茶叶发送到西藏。”而据有关资料记载:康定仅茶叶一项,在康熙年间每年交易量就达80余万包,而嘉庆年间竟高达一百多万包,也就是一千多万斤。如此巨大的茶叶吞吐量,在茶马古道四川一线,完全是依靠“背子”们臂挑背磨,用汗水和鲜血,一点点累积完成的。

  遥想当年,背夫只是茶包的载体,他们背负的茶包竟比人还高。艰巨的劳作,使古道上的背夫炼就了一身强健的身子骨。老人回忆说:他们村李光荣有位侄媳,背上13包茶跟男人一样的出苦力,茶包遮住头部,路人只看到她挽起的裤脚和粗壮的小腿,脱口称呼她为“伙计”。

  这个下午很闷热,坐在李大爷家中,老人高卷起裤脚,结实得梭角分明的小腿上,一条条绽放的青筋让人触目惊心,粗大的血管仿佛随时要从单薄的皮肤中“喷溅而出”。那些青筋与血管,高高低低,凸凸凹凹,犹如纵横的沟壑与山岭。我知道,那是人的腿部长年超负荷承重留下的“后遗症”,这一双烙满时光与生活传奇的腿,对于茶马古道而言,也许就是最为真实的“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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