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手

　　我的老家是在南方一座中等城市。

　　1949年，我正在一所教会学校读初中。年初起，就传来阵阵风声，说是解放军很快就要打过来了。学校里住进了一些南下的流亡学生，看他们破衣烂衫，情绪低萎，煞是有些可怜。一些较年轻的教师看来倒相当活跃，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我们年纪小，也不知道他们在忙活什么。

　　我们还是照样上课，照样玩，照样淘气。天气渐渐热起来，虽然还是春天，连5月端午节都还没有到，沉不住气的人已经穿上单衣了。街上水果摊已经成捆成捆地摆出了甘蔗。当时，在我们那里，甘蔗不仅可以吃，还是一般市民（当然是下层市民）比输赢玩甚至作赌博的工具，名称就叫“劈甘蔗”。那方法很简单，也很有趣，甚至可以说很有刺激性。具体说，就是向摊主买一根甘蔗，借他一把削甘蔗的刀，比赛（赌博）。双方找好公证人，然后把甘蔗悬空立在地上，用刀从蔗梢往下劈，劈多长即把甘蔗截去，再往下劈，最后比蔗皮的长度，以蔗皮长者为赢。特别是每每周围聚着一群观众呐喊助兴，劈甘蔗的人流着汗，脸通红，十分紧张，一点不比今天足球场上的气氛差。我们这些学生玩，输家也就是掏买甘蔗的钱。真赌博的人可就要看押钱的多少了，有时押钱之多让我们这些穷学生咋舌。

　　在敢玩赌博的人中，居然也有一个我们班的学生，实在让人刮目相看。他姓魏，家里开茶铺（茶馆），好像是独生子，平时手上有不少零花钱。他虽然比我们大几岁，现在想来那时也就是十六七岁吧，仍然是个孩子。在我们眼里，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平时花钱阔绰不说，还经常领着一帮人打群架。不过，他不是浑不愣，并不随便欺负人，而是喜欢打抱不平，很有点像我们喜欢看的小说《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中的侠义人物。自然，他的学习成绩是不算好的，考试的时候我们就给他送答案，递条子，老师也睁眼闭眼，不对他太认真。总之，他在我们心目中是大哥，是领袖人物。

　　不多久，就在解放军快开进我们这个城市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前几天就跑了），突然听说我们这位“魏大哥”也跑了，不是随国民党军队跑的，而是国民党军队跑了几天后去追国民党军的。因为他“劈甘蔗”输了不少钱，还被要债的人打了，伤得不轻。显然，他不是因为政治信仰，而是为了经济原因。我，还有我周围一些同学，都若有所失，心情久久平静不下来。都为他伤感，为他惋惜。那时我们虽然懂得不多，想得不多，但我们直觉地感到从此他和我们是很难再见面，再在一起玩了。人生散易聚难，分手多于牵手，恐怕今生今世也就只能是天各一方了，而我们是多么希望这位“大哥”这位“领袖”能和我们在一起啊！

　　岁月易逝，人世沧桑，半个多世纪过去，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转眼我们也都过了花甲之年。

　　这些年，海峡两岸的关系有了很大改变，两岸同胞实际上早已经开始来往。我不知道这位魏姓同学是否还在人间（如无特殊情况发生，论年龄他是完全应该还健在的），在彼岸的生活怎样，是作为一个退伍老兵沦落在社会上，还是已经做起生意，发了大财？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回过老家和亲人团聚，抑或仍困在海岛，只能凭海临风，借月寄意，遥念故乡？当然，他更不会知道在大陆这边还有一个他当年的小同学有时会想起他，并且在心底祝福他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