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图)

　　

　　女生所在村庄处于人口劣势，在学校及家庭中与当地大姓发生纠纷时一直选择沉默。

　　

　　2007年6月5日，王小琴跳塘前写的遗书。

　　

　　6月5日，生还的王素（左）和王燕（右）搬着凳子又去上学，但当天下午王燕就被父亲接回家。花季少女对生和死的迷茫，学校老师和校长处理问题的冷漠，校园内男生对女生肆无忌惮的追求和攻击，以及在农村强势对弱势的居高临下，均构成了太和四女生的自杀。寡欢的青春，被诱惑的花季，失语的大人，缺少细腻和温暖的环境，也许是中国诸多乡村孩子面临的普遍问题。

　　事件回放：跳塘

　　今年5月31日，安徽太和县宫集镇最东北边的张营村，5名12岁女生相约跳塘，除一人中途返回外，另外4人跳水，两人溺亡。5名女生都来自张营村的王姓家庭。在她们的遗书里，指称受不了同村几名张姓男生的欺负。

　　事发后，死者家属没敢去张家或学校讨说法，也不打算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此事。2名女生的死，家长感到无奈，同时还惧怕此事要是处理不当，会引起张姓家族的报复。

　　事发后，安徽省长王金山对此事作出了批示，太和县相关部门组成的调查小组公布结论：“二女生系自杀性溺水死亡”，“几名男生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而且也没有直接追赶和威胁情况。他们和学校都不负刑事责任。”

　　云云被捞上来的时候，王燕和王素离她只有一米远。死后的云云，脸上青紫，眼睛睁得很大，大人们合了几次都没合上。事后，王燕和王素总是失眠，靠吃安眠药才勉强入睡。回忆起5月31日那一幕，王燕仍觉得害怕，“一闭眼，就看见小琴和云云在眼前。”

　　当天下午，5名12岁女生王小琴、王云云、王素、王燕、王丽莉放学后，没有向北回路王庄的家，而是在王小琴带领下，走向学校西南边的水塘。王燕和丽莉途中下跪劝说无效，丽莉随后返回村庄，其他4人携手跳塘自杀。其中王素和王燕浮上水面获救，小琴和云云的尸体被大人们从塘底捞出。

　　在跳塘前，有3个女生留下了遗书。云云的遗书带在身上，被水浸湿，字迹难辨。其他两名女生的遗书放在书包里留了下来。

　　“爸爸妈妈：我死后等哥哥回来照张全家福给我，我死后，你就记着是张军和张文倩害的。”除了“爸爸妈妈”四个字外，小琴的遗书其他内容由其口述，让王丽莉代笔，“哥哥：我非常想你，要不是我想见你一面，我死了早了，可是我等不急（及）了，我死后你不要伤心。”王素也留下遗言，“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死是张亮害我的，他伤了我的心又伤害了我的自尊，我受不了了，我才死的，你要为我讨回公道，张兵他伤害了我，我非常痛苦。”

　　绝望来自同学骚扰

　　今年开学后，“降龙伏虎帮”盯上她们5个女生。小琴等人先后收到了“求爱信”。5名女生全都12岁，是太和县宫集镇张营小学五年级学生。遗书上指责的三名张姓同学，和她们同班，住在南面的张营村。

　　张营行政村共有2800多人，其中路王庄的王姓人家总人口只有500多，其他5个自然村几乎都是张姓。以张营小学为界，北边的是路王庄，南边是东张营、西张营、张大庄、张小庄、城阜市。

　　路王庄的村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村子里从未淹死过人，5个王姓女孩，怎么会去做这样的事。张姓和王姓过去没有大矛盾，也就是去年村民们在田埂上种了几棵柳树，张姓的人觉得占了他们的田地，砍掉了柳树。除了这个，王家人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张姓人。

　　生还的王燕、王素和跳塘折返的王丽莉，都把自杀原因归结于来自南边张营村同学的“迫害”。

　　张营小学五年级只有一个班，班上共有46人，王姓女生7名，其中5个遭到张兵、张亮、张建国、张士豪以及三年级男生张传雷的欺负。

　　据同班一男生说，那几名男生组成小帮派，自命名为“降龙伏虎帮”，总是欺负同学，要钱，打他们。还有个“头头”在宫集镇中学，一帮人有十几个。“他们还欺负班上的女生，给女生写信，说下流话，打她们。”

　　今年开学后，“降龙伏虎帮”盯上她们5个女生。小琴、丽莉、王素、王燕，先后收到了张兵、张建国、张亮和三年级的张传雷的“求爱信”，这些男生要求她们跟自己“在一起”。

　　“我们觉得很丢脸，拒绝了他们。”王燕说，随后5个女孩成为那些男生整天攻击和辱骂对象。

　　被人欺负后，她们曾向班主任张士民反映过，但没有结果，每次反映后，就会遭到那些男生更野蛮的报复。

　　王小琴母亲宫清英回忆，今年2月，小琴挨了张兵的打，哭着让同学送回了家。她去找到校长，“张士民说，他父母有病，有人生，没人管的。”此后，小琴再没和家里说过受欺负的事。3月，丽莉跟张兵吵架，挨了打，妈妈不顾女儿阻拦去找校长，校长还是同样的话。

　　家长们认为，张士民是张营村人，当然护着张营的孩子。

　　王丽莉说，两个星期前，小琴在学校门口被庞飞用棍子戳，小琴去找校长，校长没有管。同天，丽莉在数学课上，被庞飞用削尖的冰棒棍划了胳膊，划出一道血印，去找校长，校长反问她，“他为什么打你，不打旁人？”丽莉当时顶撞了校长，“你想问就问，不想问一辈子都别问。”

　　跳塘前的24小时

　　王素在自己课桌上用浅绿色粉笔写，“张亮，是你害死了我”，小琴在张文倩和张兵的凳子上分别写“张文倩，是你害死了我”，“张兵，是你害死了我”。4名女孩携手跳塘，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跳塘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在家长们不断追问下，王燕、王素和丽莉描述出来零碎的片段。

　　事发前一天，5月30日下午，张兵的同桌张文倩，下课跟小琴说了句玩笑话，“王小琴跟张建国配”，并且说张兵在班上已广泛散布这样的消息。小琴当时气红了脸，对张文倩说，“跟张建国配，我宁可去死！”“你死了也要跟张建国配。”张文倩不依不饶。

　　随后，小琴向张文倩发誓，“不到18岁，我绝不交男朋友。”但是，学校里的传言让小琴难以接受，当天下午，她拉着好朋友云云，买了两瓶啤酒去西塘边喝了，后来王素几个人找了很久，才把两人拉回来。“小琴的自尊心特别强，张文倩说了那句话，她特别接受不了。”王燕说。

　　小琴在5个女孩中个子最高，接近一米六，据妈妈宫清英介绍，5个女孩中王燕和丽莉比较能做主，小琴性格温和，不给买衣服从来不要，脑袋不太灵，最爱面子，怕听闲话。

　　据小素反映，当天下午，她又挨了张亮的打，胳膊被打红。

　　同时，班上那几名男生已放出话来，上宫集（中学）了也不放过她们。这句话让她们觉得很绝望，离张营小学8公里外的宫集中学，是她们今年秋天就要去的地方。

　　5月31日是个雨天，跳塘的4个女生在上课前喝了酒，半斤白酒是王小琴用矿泉水瓶装着，偷偷从家带的，另外两瓶啤酒是从学校旁的小卖部买的。王丽莉因怕伤胃，没有喝白酒。

　　下午第一节社会课上，没有老师。小琴趴在桌上吐酒。

　　班主任兼校长张士民进来看到，但未说话又离开教室。第三节是体育课，5个女生没有去操场，东倒西歪地坐在二楼楼梯上。

　　“俺想从楼上跳下去！”“那俺陪你跳。”王小琴说完，王素跟着就接了一句。随后，王小琴找笔纸写了遗书。小素也写了遗书，其他女孩在一旁劝说。

　　放学后，王素在自己课桌上用浅绿色粉笔写，“张亮，是你害死了我”，小琴在张文倩和张兵的凳子上分别写“张文倩，是你害死了我”，“张兵，是你害死了我”，用的是粉红色粉笔。

　　5个女孩走到了南北两个水塘的分汊处。“再陪俺们快乐几天吧，拍几张照片留念。”王燕跪下来求王小琴，但小琴没有理她，“哪个塘深？这个。”说完就向北边水塘走。

　　丽莉也在一旁劝，她说没有和父母告别，她不想死。“你不想死就回去，我们不想连累你。”小琴硬推着让丽莉走。

　　“要死陪她们一起死，不死就把她们捞上来！”王燕当时这么说。但事后，王燕回忆跳塘的一瞬间，并不单是要陪她们死，受了那些侮辱，真觉得不想活了，不想再进学校。

　　随后，不知谁叫了一句“来吧”。4个女孩同时扎进了水里。

　　路王庄没有发言权

　　路王庄的人都知道姓张的人多，不好惹。姓张的孩子和姓王的孩子打架吃了亏，张家人肯定会到姓王的家里闹事。而反过来，王家人只能去找老师。“村里的书记、学校的校长都是张营的，好不容易有个女老师姓王，婆家也是姓张的。”路王庄过去的生产队长、小琴的爷爷王道侯说，张营村的人“心杂”，在当地不好惹，路王庄的人对他们总是有点惧怕。

　　有次张文倩和姓张的男生磨牙（吵架），也被张姓男生的家长追到路王庄的姑姑家里，“捅死你姑姑”，路王庄的人记得张姓家长临走时对张文倩说。

　　路王庄的人都知道姓张的人多，不好惹。姓张的孩子和姓王的孩子打架吃了亏，张家人肯定会到姓王的家里闹事。而反过来，王家人只能去找老师。校长是张营村的，王家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找学校校长。

　　据村民们说，前年9月，一个姓魏的老师调任张营小学校长，因为管教严厉，训斥了一个没有做作业的张姓学生，遭到学生家长的殴打，学期结束后即调离张营。

　　张营村委会过去有6个委员，张显福上任后兼任了村长、村支书和会计，减为4个委员，其中，3个为张姓。到了村委会选举的时候，老支书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邻居都被发动起来请客送礼。“农村人觉悟低，自己的选票交给别人代填，自己只管种地。”王道侯说。

　　平时修路、修桥、挖地头沟，路王庄都没有发言权。今年，路王庄的人在柏油路边种了30棵杨树，也一夜之间被人全部砍倒，告到派出所去也没处理。“总不会是我们路王庄的人自己砍的吧？”路王庄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说，“肯定是觉得我们的树占了他们的田”。

　　5个女生这段时间在学校受欺负的事，家长们一无所知。王丽莉母亲李云说，至今家长才知道她们在学校的事，是因为她们不敢把这些事跟家里说，就是怕父母去找老师，老师找男孩子，男孩子再去报复她们；或怕闲话传出来村里人笑话。

　　王丽莉母亲的话，和孩子们的心事一样，“跟俺爹俺娘说这些事，爹娘去找他们，他们会再来报复俺们。”王丽莉说，她们5个姐妹形成默契，被男生骚扰的秘密只能藏在心底，几个人见面的时候才在背地里讲。

　　最偏远的学校

　　到农闲时节，家长2／3不在村子里，学生很难管理，管严了家长来找，管松了孩子出事。孩子跟这个也有直接关系。王小琴和王云云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后，王家人为了表达愤怒，将尸体停放在学校校长办公室。事发后第四天，6月4日凌晨两点，两个小孩的尸体被悄悄送往太和县殡仪馆火化。

　　学生跳塘后，老师们躲避着记者。学生们见了记者也说，“老师说，见了记者，一律说不知道。”张营小学在姓王的路王庄和姓张的张营村的南北分界点上。学校是两层小楼，共六间房，分别是一至五年级教室和一间教师办公室。楼的前面是小操场，后院有几间破旧宿舍。

　　全校有200多学生，分成5个班级，6个正式老师和两个代课老师，校长张士民兼任五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姓张的女生被男生骂，去找老师，老师会教训他们，但我们去找老师，老师就不管。”丽莉说，在她负气顶撞了老师之后，老师更不管她的事了。

　　据张营村村民张先武说，张营小学的老师上课时间“扎金花”、打麻将，放任学生自习，下了课老师就去喝酒。几个学生的家长反映，学校毕业班的成绩，已经连续几年排全县倒数第一。学校里还有几块菜地，学生们要轮流去给菜地浇水，一人干一个星期。

　　张先武认为，出了这样的事情，家长和学校都有责任，“老师管严了，家长会护短，最后造成老师对孩子不管不问”。因为老师不管事，包括张营村，都有几个辍学回家的孩子。

　　宫集镇中心中学语文老师宫奉说，到农闲时节，家长2／3不在村子里，学生很难管理，管严了家长来找，管松了孩子出事。孩子跟这个也有直接关系。

　　“这是宫集最偏远的小学，教学条件差，老师都不愿意来”。7日放学后，五年级的数学老师王昭说。

　　学校内师资紧张，一名老师常常身兼几门课，负责看大门的任姓大叔负责给学生们分发作业。

　　在出事后的几天内，校长张士民没有去学校，记者几次去张营村东头他的家里造访，家人都说他出门了，晚上再打电话，电话那头一男子自称是其邻居，声音比较沙哑，说校长还不在家。

　　赔偿还需等待

　　女儿死后，王新发最担心的事，就是在河南学武的大儿子。他准备马上去儿子那一趟。6月7日下午4点，小琴的爷爷王道侯和云云的爷爷王喜泉被分别带上了警车，带到宫集镇政府办公楼。两人各一间屋子，分别被要求在一份协议书上签字。云云的爷爷先被要求签了字，不识字的王道侯在县里的人念了王喜泉签了字的协议后，在后面摁了个手印。

　　“他们说赔给我们一人三万九千块，除掉租冰棺的1800元，还剩三万七。”王道侯说，镇政府当时答应，孩子火化当天，就把钱给他们带回村。他们曾经向县教育局提出赔偿20万，但是镇政府的人说，你们要是再闹，政府就不管了，任你告去，王道侯觉得只能接受政府的协议。

　　“可是火化完了，就再没有消息。”王道侯6月17日找到了村支书张显福家里，张显福说，几方协调难着呢，现在还在筹钱，“你们再等等，要打官司也可以。”小琴的父亲王新发，没有按遗书的线索去给女儿寻仇，事发后，他没有踏入张营村半步。王新发考虑起诉学校和张姓人家的事，被父亲王道侯否决了。他希望处理得很低调，以免引起南边的警觉和报复。

　　女儿死后，王新发最担心的事，就是在河南学武的大儿子。他准备马上去儿子那一趟。怕大儿子知道妹妹自尽的事，“一时冲动，做出傻事来。”直到昨日，王新发还在河南没有返家。

　　安徽省省长王金山对此事作出批示后，由太和县教育局、公安局、民政局、宫集镇组成的善后工作领导小组，很快公布了调查结论：“经认定二女生系自杀性溺水死亡。”

　　宫集派出所负责人表示，死者王小琴班上的几个男生，虽对女生有挑逗性的语言，但不是直接导致王小琴、王云云死亡的原因，还要考虑到女生心理承受能力等多种因素。

　　“这几名男生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而且也没有直接追赶和威胁的情况。从目前调查情况看，他们和学校都不负刑事责任。”该负责人说，“不过，不排除要承担民事责任。”

　　事发后，剩下的3个小姐妹，除了王素外，其他两人没有再去读书。

　　丽莉虽想上学，但还是害怕进学校，害怕再被那些男生欺负，父母让她在家呆两年，然后找份工作。

　　王燕的父亲也不让她再读书，村子附近有个皮鞋厂，同村的女工近几天在撺掇她一起去那里打工。

　　被小琴写在遗书里的女生张文倩也没再上课。两名女生跳塘自杀后，她就从路王庄的姑姑家离开了，爸妈都外出打工，同学们不知她的去向。

　　在张营小学里，张亮、张兵、张建国等男生见到记者就躲闪，在座位上碰到，他们就把头往手臂里藏，一言不发。

　　下课后，他们跑开，还在操场上嬉闹着。

　　“事情已经平息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6月8日，太和县委宣传部张姓工作人员对记者说。（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据《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