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年赵姨娘的抑郁症候

　　周珣

　　放开心怀的、由衷的笑容，几乎所有红楼梦里的女性，都或多或少地有过。只除了一个人，赵姨娘。

　　赵姨娘是红楼梦里最不快乐的女人。

　　她的出场，永远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她横冲直撞，她屡败屡战，她“阴微鄙贱”，却坏得笨拙，每每以喊打喊杀始，以悻悻收场终。她是大观园里头一个爱寻衅滋事的。

　　对照《精神卫生知识100问》一类的医学普及读物，我们会发现，赵姨娘其实是抑郁症患者，而且，明显偏于狂躁，属于躁狂型抑郁。

　　躁狂型抑郁的一个特点，是攻击性。整个人活得像个斗士，热衷缠斗，你不招她，她都要招你。若是有什么小事惹上了她，能被放大一万倍。她很容易受刺激，并且对刺激的反应，烈度超强，“蝎蝎螫螫”。

　　芳官拿茉莉粉混充蔷薇硝给了贾环，贾环不觉得怎么，受赠的彩云也说“何苦生事”。就不知道，对躁狂型抑郁症来说，无风尚且三尺浪，能生事儿时哪有肯省事的。赵姨娘“飞也似地往园中去”，“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挑起了一场和一班小丫鬟们的混战，自己冲锋陷阵，大打出手，结果被几个小丫头“裹住”，“手撕头撞”。

　　她的兄弟赵国基死了，理家的探春按例给二十两银子，赵姨娘也来眼泪鼻涕地哭，诉说“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

　　在蔷薇硝和抚恤金两起事件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赵姨娘身上的抑郁症状。

　　她会把小丫鬟换了擦脸粉这种小事，直接解读为“看人下菜碟”，她敏感多疑，会觉得时时处处都在挨“踩”，这是典型“绝大多数时间感到悲伤或情绪低落”的抑郁表现，她有强烈的“无助感”，所以才会在亲生女儿有理家之权时，指望有人替她出气。

　　至于躁狂型抑郁的标签“急躁”和“易激怒”，简直就是赵姨娘性格的一部分。贾环一句“你不怕三姐姐”，“便戳了他娘的肺”，赵姨娘对人对事的反应，常常是“动人所未动、发人所未发”地激烈。

　　下了诊断书，就得追索病源。女中年赵姨娘的抑郁症候，到底从何而起？

　　按说，她在贾府的处境，不是最差的。她是妾，但贾政的起居，是她服侍得多些，和

红楼梦里其他的妾侍相比，她的境况要好得多。她儿女双全，生活无忧之外，她应该拥有更多的情感寄托、天伦之乐。她生个女儿，才貌都是人尖子，生个儿子，也不傻不絍，好歹是贾府的一位爷，照理，就算过日子，她也会多一些希望和光亮。

　　她的悲剧，可能也就发生在“多”这一点点上。

　　当赵姨娘年轻的时候，应该不会是这样一个又愚又呆又毒的泼妇形象。贾府给正经主子选屋里人，是非常严格的，贾母和邢夫人言语中都透露过，要模样儿好，要性格好。我们可以在平儿、袭人身上看到赵姨娘年轻时的影子。

　　赵姨娘的幸运和不幸，都在她比别人多拥有了一些上。年龄、资历、儿女，当她积累到不再是一无所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了仗恃，有了资本，她开始不甘心了，她想要得更多。

　　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一种是眼睛看着自己碗里的，一种是眼睛盯着别人锅里的。无论是生活还是爱情。前一种，会品味和享受已经拥有的，整个人呈现满足而温暖的状态；后一种，会去博取更多的，够不着，就气恨难平。前一种，越有，越觉得幸福和知足；后一种，越有，越觉得还应该更有，越有，越觉得不够，越觉得不公。

　　不幸，赵姨娘的素质和教养，决定了她只能是后一种的代表。

　　如果她是什么也没有的周姨娘，她可能也就会安分随时，“没人欺她，她也不寻人去”了。但有了一双儿女的赵姨娘，可就对半个主子的身份，大为不满了。找茬儿、生事儿，都是她对地位、待遇上的差别耿耿于怀而锱铢必较的表现。她时不时地找事闹一场，是怕被人遗忘，要树立主子奶奶的威风和形象，但作用力往往是反向的。

　　她越闹，越没主子奶奶的形容阵势，她越折腾，越爬不上她要的地位；越是爬不上去，她越痛恨周围世界的一切，越气急败坏，越妒心深重，越苦争恶夺。她对尊贵身份和地位的渴望，变成了自己糟蹋自己、自轻自贱的过程。她在怨气冲天的狂躁中，“失了体统”，失去所有的身份和尊严。

　　躁狂型抑郁的一个现实后果，就是失去尊重和喜爱，甚至，可能失去已有的成果，包括工作、婚姻、朋友。像赵姨娘，会逼得探春丢掉母女之情。郁积在她内心的愤懑，既伤害了别人，也伤害到她自己，伤害到可能被她爱也爱她的人。

　　长期严重的心理失衡，还会让一个人内心阴暗的一面恶性膨胀。赵姨娘串通马道婆，用扎小人儿、中蛊、巫毒一类的卑鄙手段暗害凤姐和宝玉，想以此“夺嫡”。如果说她的抑郁还有令人同情之处，这一举动，则彻底让她沦为一个“毒妇”。

　　曹雪芹称赵姨娘为“愚妾”（辱亲女愚妾争闲气），她真的是智慧不足的女人。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也不能安享自己拥有的一切，心理扭曲而不能自我疏导，自己把自己逼到一个天怒人怨的墙角。

　　当青春和与之相伴的真纯都渐渐从指缝溜走，当中年的阴影一天天逼近，赵姨娘人格越来越具有侵蚀和渗透力。这是一种离幸福感越来越远的人格。聪明的女性，会爱护自己，远而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