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法国作见习司法官

　　作为中法“百名司法官”项目的第一批学员，我曾在法国进行了为期六个月的司法实践活动。半年的时间虽然不长，却足以让我对法国的司法制度留下鲜活的印象。至今回想起来，许多场景和感受仍然历历在目。

　　在最高法院宣誓

　　结束了在艾克斯-普罗旺斯一个月的法律法语的学习，我们北上来到了巴黎的司法官学校(总部位于波尔多，但国际部设在巴黎，方便与各国司法机构交流)。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与来自十几个国家的司法官一起学习法国的司法制度；二是到最高法院参加宣誓仪式。

　　根据法国法律规定，所有初任司法官员，包括在实习期的见习司法官(鉴于实习期间必须接触案卷材料，同时有权参与整个案件审理过程)，必须在上诉法院或最高法院进行宣誓，承诺在其职业生涯中严格遵守各相关规定，一秉诚意、公正执法。

　　约略了解法国司法制度的人知道，在法国，存在着两个完全独立的司法系统：普通法院系统和行政法院系统。我们的宣誓仪式是在普通法院系统的最高法院(PalaisdeJustice)进行的。它位于塞纳河中央的西岱岛上，距举世闻名的巴黎圣母院步行仅三分钟之遥。这是法国非常著名的建筑，不仅仅因为这是最高司法机构所在地，还因为这是十世纪末休·卡佩国王所建造的皇宫。著名的圣礼拜堂(St.Chapelle)也位于这座建筑内，它曾经是皇家教堂，有着巴黎最漂亮的彩绘玻璃窗。

　　一同参加当天宣誓仪式的还有40多位来自法国各地的初任或见习司法官。在清一色的穿着黑色法袍的法国司法官中，我们这10张东方面孔显得十分抢眼。一位工作人员举着相机忙着给每个人留下永恒的纪念，当然也没忘了我们这几个衣着不统一的中国同行。

　　宣誓仪式如期开始。在司法官学校国际部官员的引领下，我们跟在其他司法官后面依次走进了宣誓大厅。一进门，我们马上被一种庄严凝重的气氛包围了。只见一位身着大红法袍的司法官员端坐在大厅正前方(我猜想应该是最高法院的院长或是他的代表)，两侧分别站着几位看似资深的司法官员。偌大的宣誓大厅中此时已容纳了五六十人，但是除了事务官宣读每位宣誓人名字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响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庄重的神情，似乎呼吸都比平常细微许多。事务官每读到一个人的名字，被点到的人就要站到大厅中央，面对坐在前方的大法官。由于当天参加宣誓的人较多，特别是最后的10个中文名字很是让事务官费了些周折，这个过程足足进行了十几分钟。

　　终于，所有的人都站到了大厅中央。此时，大法官缓缓起身，将一份誓词文本交到了事务官手中。按照规定，事务官要大声宣读誓词，之后，所有参加宣誓的司法官将依次举起右手进行宣誓。

　　“我宣誓：作为司法官，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认真、忠诚地履行我的职责，虔诚地保守控辩双方的秘密，并在各个方面以当之无愧的、正直的法官作为行动的准则”。“我宣誓”，当我举起右手郑重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虽然是在异国他乡，虽然身上没有法袍，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了光荣和责任。

　　“站着的法官”和“坐着的法官”

　　写下这个标题其实有点犹豫，怕被引申出“相煎何太急”的意思。不过仔细考虑了一下，这句话用来描述法国法官与检察官之间的关系，还是十分贴切的。

　　其实，没去法国之前就已经了解到，法国的法官和检察官统称为“司法官”(Magistrat)。他们都毕业于位于波尔多的法国司法官学校(l’EcoleNationaledelaMagistrature)。法国实行的是司法官一体化，在其职业生涯中，法官、检察官可以进行岗位交流，“互换角色”，今天的法官或许明天就是检察官，而反之亦然。仅只这两点，就已经与国内的情况大不相同了，而在法国的司法实践又使我有了新的“发现”。

　　我的实习主要是在马赛的大审法院(TribunaldeGrandeInstance)进行。实习的第一周，主要跟随刑事法庭的一个女法官，偏巧她手头有个19人的大案子。因此，这第一周的时间便基本上在法庭上渡过了。进了大审法院的6号法庭，捡了个角落坐下来，便开始仔细观察法国刑事法庭的布局。法官席的左手边是被告席，旁边是证人席，律师席则正对着法官。可是唯独看不见检察官的席位。正纳闷儿的时候，通往法官休息室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位穿法袍的先生，径直走向法官席右侧，在离主审法官几步之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没过多久，书记官出来喊“全体起立”了，三位法官依次从休息室走进法庭，审判开始了。此时的我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位穿法袍的先生原来就是检察官！

　　接下来的实习工作又使我进一步了解到，在法国，检察官也被称呼为“法官”，只不过是“站着的法官”(JugeDebout)，因为检察官在法庭上必须站立发言；而真正的法官则称为“坐着的法官”(JugeAssis)。法官和检察官不只是毕业于同一所学校，同属于一个职业队伍，开庭的时候进出一扇门、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他们还由共和国总统统一任命，司法行政事务也由司法部统一管理，而且，还在同一个办公楼里工作。法国实行的是审检合署制，也就是国家不设立与各级法院平行的检察院，而是由司法部向各级法院派驻检察官。因此，每一位检察官的“头衔”都很长，一般都是“驻某某法院检察官”，如“驻马赛大审法院检察官”(ProcureurprèsletribunaldeGrandeInstancedeMarseille)。既然工作在一个办公楼里，检察官与法官自然有了许多接触的机会：吃饭在同一个餐厅，查资料用的是同一个图书馆，就连茶休时进的也是同一个休息室。这许许多多的“同一”难免让人产生疑问，法官与检察官之间“亲如兄弟”的关系是否会给辩方带来压力？抑或为司法公正投下什么阴影呢？

　　实习的第二周，带我的老师是一位资深的检察官。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便直截了当地向他坦白了我心中的疑问。他先是幽默地开玩笑：“法官请我吃饭我是不会去的。”紧接着夸我眼光还算犀利，一针见血地看出了这个问题。事实上，法国司法体制中的这个特点的确招致了不少国家，特别是欧盟国家的微辞，甚至有国家建议法国彻底改变法官、检察官同一职业的现状，尽管很多法国司法官坚持认为，独特的岗位交流制度可以增进法官与检察官之间的理解与合作。其实，为了避免这种历史沿袭下来的制度造成司法腐败，或给司法公正带来不良影响，法国法律中，以及司法官的职业操守中都有不少相关的规定，要求法官、检察官认真、忠诚地履行职责，虔诚地保守控辩双方的秘密，并严格禁止法官、检察官在不适当的场合谈论案件，否则即会受到纪律惩戒或法律处罚。可以说，这些规定足以消除辩方的疑虑，同时也保证了法国司法官工作的透明度和公正性。

　　司法官工作辛苦

　　法国司法官的社会地位是崇高的，但是工作负担也是相当沉重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司法官的数量不足。我曾听一位法官说过两个数字，“1914年，法国就有6000名司法官；时至今日，也才有7000多名。而从那时到现在，案件数量已经发生了爆炸式的增长”。尤其是在2001年，法国新出台的一项“关于加强保障无罪推定和被害人权利”的法律生效后，由于在拘留、预审、先期羁押等方面出台了很多新措施，特别是增加了对重罪法庭(LaCourd’Assise)审理案件的上诉程序(而此前对重罪法庭的判决是不能上诉的)。虽然为了适应这些改革措施，司法部近年来已经先后增加了近800个司法官职位，但是仍然没有从根本上缓解司法官们沉重的工作负担。由于人数不够，只能延长工作时间。法国《世界报》(LeMonde)曾做过一个调查，有的司法官每周要工作60小时到80小时，甚至周末也要工作。这在法国这样一个重视周末和假日、且法定工作时间为35小时的国度，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在马赛大审法院实习期间，我曾先后跟随过六位司法官工作，亲眼目睹了他们每天繁忙的工作程序。由于我住的地方离法院较远，每天上下班要搭乘艾克斯至马赛的长途车，因此，他们都会尽量让我在下午七点之前下班，而我却从不知道他们每天都是几点钟结束工作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跟随一位民事法官开庭。我们是下午1点钟开始的。我看了一眼当天的案件清单，小到更改姓名，大到离婚、授予公证员资格，足足有30多件。处理完第23个案件的时候，头已经昏了。看了看表，七点过十分，我必须走了。悄悄地跟主审法官打了声招呼，她慈祥地冲我一笑，说“明天见”。看着那张略显疲惫的脸，我心里一动，真想再跟她说些什么，可是下一个案子还在等着，我只来得及握了一下她的手，说了声：“加油！”

　　(作者为国家检察官学院外事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