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滩:一个苍凉的手势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7月16日04:20 四川在线-天府早报

  ■文/蜀南麦子图/陈远鸿

  龚滩,这个乌江边具有1700年历史的古镇,它仿佛是沈从文笔下的又一座边城,乌江水、贵州山、黄桷树、吊脚楼、百步梯、老鹰茶、绿豆汤、龚滩女……每一份都会惹人惆怅。

  如今,它们都已经随着乌江下游彭水水电站的蓄水,而永远地沉入了江底。从一种文化意义来说,随着1700年的龚滩从此消失,我们又多了一份无可归依的乡愁。

  巴人的秘径

  2006年的7月,我一个人坐上了去龚滩的车。路不好走,颠颠簸簸,于是就一边摇摇晃晃地想象龚滩来。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能确定,来年的这个时候,那里就真的会成为一片汪洋。

  深藏于峡谷中的龚滩,座落在阿蓬江与乌江的交汇处,是一处三面环水,一面着陆的天堑式小镇,其地处重庆酉阳西部,与贵州沿河县邻界。由于紧靠乌江著名的险滩龚滩,小镇因此得名。

  据文史专家考证:龚滩镇古为巴人之境,为躲避战乱,巴族部落的一支在蛮王巴子酋的率领下逆乌江而上,跋山涉水辗转就到了我此次要去拜访的龚滩。古蜀东南土家族史有“黔洲夷”、“西南夷”等七姓,龚姓为其中之一。唐代龚滩的居民多史龚氏血脉,因此得名“龚湍”,后来就演化成了今天的“龚滩”。如今,在乌江西岸悬崖上的“蛮王洞”里,土家族人还供奉着它们的祖先--巴子酋的像。

  龚滩之地,自古就是兵家之地。据《华阳国志·巴志》载,巴秦将司巴错曾溯乌江而上,通过当时人迹罕至的龚滩这个秘径,进占楚黔之地。《史记》载,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应该也是走的这条路。秦统一后,因为开通了西南驿,乌江古道遂被废弃。又有人说,龚滩曾经是巴人公元前1046年参加武王伐纣的出发地?我无法求证这段历史的真实性。但是我相信,那些曾经赤裸着上身,手持短剑跳舞杀敌的巴人武士,他们很有可能是经过乌江边上的龚滩,去参加了那一场伟大的牧野之战。在酉水河边的里耶镇,出土的秦简也记载着秦将白起越秦岭,顺嘉陵江而下入长江,再逆乌江而上到龚滩,再翻山进酉水入沅江到洞庭。正是选择了这条秘径,最终使秦军大获全胜。可是,没有人知道,这条秘径上,一去不复返了多少巴人武士。

  三国蜀汉时,为了控制涪江之源,遂于江岸之龚滩镇置汉复县,并徙涪陵郡治于此。这也是龚滩最早见于文字的记载,距今1700年。三国时刘备伐吴,也曾路过此地。而魏灭蜀后,同样也曾派大军循江而上,经武陵而达吴都,从而灭吴。两晋也多沿此道攻打大成。以致后来,成吉思汗灭宋,李自成、白莲教、石达开等都是这里的匆匆过客。其实,从中原进退大西南之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这条秘径,主要是为避三峡之险,还可借乌江、酉水之河道,解决运输困难(当时,武陵地区像龚滩这样的关隘要冲还有很多,如清江的宜都,澧水的石门,沅水的沅陵)。

  龚滩的战略位置,是因为它是巴蜀经乌江而上通夜郎和五溪的咽喉。我想夜郎当时的主人,也一定像问汉使者一样问过巴人,“巴孰与我大?”当时“出市夜郎”的巴人,不知会怎样回答。巴人,只是凭借着他们吃苦耐劳的本性,一次次从龚滩这条秘径走向世界。

  繁华如梦的边城

  读过沈从文《边城》的读者,很多人都还记得那个翠翠的边城。那个地方写的是当时湖南、四川交界的茶峒。写《边城》的时候,沈从文正在龙潭当兵,里面依稀也有一些龙潭的影子。当时他们的防地是“酉阳,龙潭,彭水,龚滩,统由筸军接防,前卫则到涪州为止(《从文自传·一个大王》)”。在清朝和民国时期,龚滩和龙潭这两个小镇都曾经繁华一时,按当地人的说法,龚滩堪比小重庆,而龙潭俨如小南京,重庆自乌江而上的货物,都要过龚滩,出龙潭。只不过,龚滩主要靠食盐转运,而龙潭却是当时重要的桐油码头。可惜,沈从文只在龙潭住了将近半年就离开了。龙潭离龚滩不远,如果他能够走到龚滩,不知又会写下怎样的神秘与忧伤。2003年,我站在龙潭,看见了沈老先生曾经深情凝望过的那条通往湘西常德的河流,

  那时候它早已枯萎而断航。如果他凝望过龚滩,写过龚滩,知道龚滩会被淹没,不知又会有怎样的悲伤?

  我是在黄昏时分到的龚滩。远远地就望见龚滩,从历史中走来,一身巴国布衣,身处穷山恶水的龚滩,有谁能够想象它昔日的繁华与显赫?几盏昏黄的檐灯在照着一个边城的落寞。史料载:天宝元年(公元732年)龚滩属黔中郡,乾元元年(公元759年)设罾潭巡检司,辖龚滩。据传那时,龚滩就有了交易市场。而真正形成市镇,是在明代。明万历元年(公元1573年)乌江东岸凤凰山岩崩,巨石滚至江心阻塞航道,形成险滩,“大江之中,横列巨石,大者如宅,小者如牛,激水雷鸣,惊涛雪喷。”滩中大量乱石堆积,其中又兀立“蓑衣”、“椅子”两大孤石,龚滩遂成为“断航滩”。

  一个小镇从此因祸得福。因为无论上水下水,“上下船只卸载过,运输换船货堆山”,龚滩也因此形成相距七八百米的上下两个码头。因为要转运,龚滩人从此做起了靠吃滩上两坨“岩包子”过活的“背老二”,最兴旺时有6000多人从事这种苦力活。随之而来的是商贾云集,周转仓库与经商办公机构都一并而来。龚滩,成为没有场期的“百日场”。

  仅盐一项来说,就可见一斑。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中,陕西帮、涪渝帮等大商就先后在龚滩开设有“天字号”、“利字号”等大盐号,北伐时期又有祥祀、祥发永、双发河、吉享等盐号。民国初期,又兴起“裕大”、“裕庆恒”、“庆春义”等盐号。盐商们从当时的自流井进盐,然后运到龚滩批发往中原各地。

  据考,当时为了囤积盐巴就有了“董家仓”、“友兰店”、“夏家仓”、“罗家店”等多家仓库。

  也正因为如此的商业繁荣,龚滩人有了与“货龙潭”所对应的“钱龚滩”美名。如今,这一切都早已成为龚滩人的梦境,和着乌江和阿蓬江的水声,偶尔会在一些夜晚归来。

  背老二的乡愁

  第二天,天明,下起了毛毛雨。我吃了一碗醪糟汤圆,然后轻轻出去,走在龚滩的青石板路上。1984年,国画大师吴冠中来到重庆酉阳写生,当他走进乌江边的龚滩,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当时年已65岁高龄的先生,按捺住自己的激动,跪在地上画出了他的那幅震惊中外的名画《乌江老街》。那一条躺了上千年的老路,那一条被无数血与汗打磨和温暖成玉的青石板路,就这样弯弯曲曲地走入了人们的视野。在后来的一篇文章里,吴冠中这样怀念龚滩:"它是建筑艺术的博物馆,是人民生活的烙印,是唐街,是宋城,是爷爷奶奶的家……"

  可是,龚滩的青石板依然是冰冷的,坚硬如铁的,它们一块块地排列在那里组合成路,堆砌成“百步梯”。他们就如同龚滩人的性格,纯朴、坚强而隐忍。有谁能把一块石头温暖成泛着光泽的青玉,有谁能在岁月的深处留下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杵窝”。没有谁能够说清,这一条路上走过多少“背老二”的身影,留下多少“背老二”的脚印。当地有民谣说“养儿不用焦,酉秀黔彭走一遭”,是说龚滩的货物,无论是送往本地的酉阳、秀山、黔江、龙潭,还是鄂西的咸丰、利川,湘西的吉首、花垣、保靖、茶峒等地,均得靠人背肩扛。因为在这样的山地无法挑,所以龚滩的脚力背夫就俗称“背老二”。他们一背就是两三百斤,一走就是上百里路,“三步两打杵”,那借以杵路和歇脚的铁打杵,就成为他们站着休息的工具,货物一旦在肩上,他们就只能赶路,只有到了目的地,他们才能卸货休息。三峡的崖壁上,有纤夫留下的深深纤痕,而在龚滩的青石板路上,有背老二留下的杵窝。有谁意识到,这些纤痕和杵窝才是西南地区劳动人民写下的大地史诗,伟大而悲壮。

  龚滩几乎是清一色的干栏吊脚楼。如果你驻足乌江西岸朝东眺望,层层叠叠、鳞次栉比的陡坎上悬空了长近2公里的吊脚楼群,其山势陡峭,岩裸石露,吊脚楼贴江逆上,密密匝匝,挤挤挨挨,无不惊心动魄,其筑台、悬挑、吊层、跨涧、附岩、就洞、错间、跌落,无不天人合一。

  我在龚滩的吊脚楼群里转悠着,那每一处建筑都隐藏在岁月的深处,让我去贪恋地回眸:杨家客栈、木王客栈、冉家大院、董家院子、夏家院子、子南茶馆、童家祠堂、逍遥楼、鸳鸯楼、蟠龙楼、织女楼、川祖庙、三教寺、镇滩寺、禹王殿、文昌阁、吊脚碑、扦门口、武庙、西秦会馆、四方井……每一处都让人惊叹是绝美的风水。然而我最爱的还是龚滩的“一沟十八桥”,

  卷拱桥、平板桥、桥重桥、屋架桥、大桥包小桥,在一条顺岩而下的溪流上,竟架了18座这样婀娜多姿、若隐若现的小桥。这些桥和吊脚楼上的那些雕花窗格、红对联成为龚滩人最为婉约、精致而儒雅的部分。

  这里不是江南,但是这里可以是每一个人寻找的故乡。巴蜀有一种鸟,叫子规。在乌江边上,忽然听见它的声音,我会有一种恍然的错觉,仿佛自己就是许多年前的一个背老二,走在逍遥楼下的时候,我会朝上面的一个熟识的女子微笑,而她在风中向我扬手绢……

  乌江的过客

  2007年4月,听说龚滩正在拆除,我又一次来到了龚滩。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令人心疼的触目惊心,龚滩的吊脚楼已经大部分拆除,我上次住过的那家客栈也不复存在。一群放学归来的孩子,正在龚滩的废墟里无忧无虑地玩耍。他们奔跑的速度,让人疑心,1700年前的一个“巴蛮”少年,就是这样地在这块地皮上跑过。

  一位老奶奶对我说,你要看就赶紧看吧,要不,就看不到了。老人的声音里没有泪花,只有眷恋与叹息。我不由回头去望那条即将湮没他们的乌江水,我知道谁也无法挽救龚滩1700年因水而生、终水而止的命运。

  我在这一个夜晚,看见一位老人坐在自家即将被拆除的门槛上,把乌江水凝望。我相信那是深情的最后一瞥。不远处,彭水水电站即将蓄水。蓄水后的乌江将漫过所有龚滩的记忆,即使1700年,又是如此短暂而脆弱。龚滩只是乌江的一名过客,正如我之于龚滩。

  据媒体报道:“彭水水电站建成后,将增加重庆及华中区域电网的电力供应,缓解该市的电源短缺。水电站的建成发电也将给库区沿线政府带来可观的财政税收。以龚滩古镇所在的酉阳县为例,每年分到的税收预计为七八千万,而这个国家级贫困县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仅为1亿元左右。”

  龚滩古镇,这个被酉阳县旅游局局长石政波称为“世界上惟一一个保存完好的大江大河峡谷绝壁上的古镇”,注定难逃被淹的命运。连同龚滩一起消失的,除了那些无法复制的吊脚楼,还有它的文化基因。石政波说:“龚滩古镇的文化是‘背夫文化’,而随着时代的前进,人们有追求更好生活方式的权利,背夫很有可能会退出历史舞台,就像三峡上的最后一个纤夫已经消失那样,难以阻挡。”

  那一晚,我看见一轮月亮悬在乌江上头。我忽然想起不肯过乌江的项羽。项羽是凄艳的,而乌江边生活了几千年的龚滩人祖先呢?除了一个巴子酋,一个以头救国的巴将军,一个秦始皇也敬畏三分的巴寡妇清,没有多少名字幸存下来。

  龚滩,注定要被我们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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