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我们“全军 覆没”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8月08日15:15 南方都市报

  那年高考我们“全军 覆没”

  范晓东称1977年高考恢复“并不值得感激”,自认是“遭受最不公平待遇”的一代

  彻底报道

  1977年9月的一个下午,阳光耀眼,偶尔有风吹过田野。体重不到100斤的范晓东挑着40斤粮食,从粮站回住处,之间是大约5里的泥路。停下擦汗时,他听到村里大喇叭传出的消息——高考恢复了。

  “谈不上激动。我们那代人,早已习惯逆来顺受,高考也是,你恢复了,我们就考,仅此而已。”他说的“那代人”,是指“1966年开始读书、1976年高中毕业”,时间恰好与“文革”重合。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高考的概念。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甚至不清楚人生的目标。”当年,范晓东所在的安徽省舒城中学有两个毕业班,共100人,没有人通过1977年12月的那场考试。1985年,退伍归来的范晓东再次参加全国统一考试,拿到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录取通知时,他即将过27岁生日。那天,他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并在日记里写道:“等了8年,终于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

  人物档案

  范晓东,1958年出生,安徽省舒城县人,曾在深圳、东莞从事律师工作,2006年来到惠州,现就职于广东稳健律师事务所。

  1977、1978年两次参加高考,先后落榜。在宁夏服役3年后再次参加全国统一考试,考入安徽广播电视大学法律专业。   

  “看有毒小说、不爱劳动”

  我第一次开始思考,学习最终是为了什么?看起来,只有去农村这一条后路。这么一想,斗志全无。

  1972年1月,范晓东从安徽省舒城县第一小学毕业,进入舒城中学。学校初一即开设英语课,范晓东暗下决心要学好,初中时他的成绩名列前茅,英语更是数一数二。

  升入高中,范晓东迷惘了。他1966年开始读小学,高中毕业是1976年12月,恰好与10年“文革”并行。“我们从来没有高考的概念。小学、初中思想简单,学习倒也有些劲头,升入高中后,一下子就迷失了。”高中开学前,只因厌倦学习,范晓东的几个初中同学选择了下乡务农,学校还把他们作为正面典型宣传。“我第一次开始思考,学习最终是为了什么?看起来,只有去农村这一条后路。这么一想,斗志全无,成绩一落千丈。”

  范晓东迷上了小说,在虚构世界里寻找快乐,尤其爱看《铁道游击队》,看了3遍,封面都翻破了。有一天偷看时被老师抓个正着,期末评语里出现一句“该生看有毒小说”,理由是里面也有一点爱情描写。此外,范晓东当年身体瘦弱,而学校每周至少组织半天劳动,他干活比不上其他男生,评语里又多了一条“不爱劳动”。

  “整个高中时代,都厌倦学习,大家都是这样,找不到学习的理由,成了名副其实‘迷惘的一代’。”也正因如此,在1977年高考中,范晓东和同学们纷纷从农村返回城市,利用最后的时间补习冲刺,但终究还是全军覆没,“我们中学两个班,一共是100人,一个没考上;还有舒城一中、二中,这两个学校76届共有10个班,六七百人,大多数也都回来考试。全加起来,考上的就两三个人。”

  下乡按妇女标准挣工分

  云彩很好看,但就像我的幸福,永远触摸不到。更痛苦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幸福。

  1976年12月,范晓东高中毕业,同学们互赠纪念品,好朋友谈向荣送给他一支“新农村”钢笔。他整整用了30年,包括参加1977、1978年两次高考,一直到去年,笔尖部分被损坏。“虽然不能用了,但我还会珍藏。”范晓东说,谈向荣现在舒城县工商局工作,在舒城中学76届毕业生中,他俩的现状都算不错,“绝大多数人,分散在舒城的各个角落,过着最普通的生活,有些甚至是艰难度日。”

  范晓东记得,高中最后一课,老师给他们一句临别赠言:“创业难,守业更难。”这让他无法理解,甚至觉得有些讽刺意味,因为在1977年春节后,他和其他同学都确定会下放到农村,未来的若干年里,他们只有一个机会回到城市——劳动出色,得到当地贫下中农推荐,回城学习深造。对于“不爱劳动”的范晓东来说,这显得遥不可及。

  读中学时,范晓东和同学常被学校组织去欢迎、欢送知青。1977年2月,他被分配去舒城县桃溪公社回圩大队,也享受了“锣鼓喧天、夹道欢送”的待遇。而且,他还被选作下放知青代表发言,只不过发言稿是父亲代写:扎根农村,干一辈子。“发言时铿锵有力,其实口是心非,满脑子想的是,留在学校多看点书、自由地生活。”

  下乡时还是早春,乍暖还寒,每天清晨,当地农民带着范晓东去拔秧。“脚踩进水里,刺骨的寒冷。”硬撑了两天后,范晓东跑出去买了一双胶皮长靴,“别人看到后,都哈哈大笑,我一问才知,只有女人才穿这个下田,而且是来月经时。”不过,当地人还是很关心这个城里来的男孩,村里给他定的任务是“一天做8个工分”,和妇女一样。

  “无聊时,我会算账:8个工分是4毛钱,1年144元,10年就是1440元。1440元,就买了我10年的青春。”将近两年的知青岁月里,范晓东时常一个人走在乡村小路上,仰望蓝天白云,“云彩很好看,但就像我的幸福,又高又远,永远触摸不到。更痛苦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幸福。”

  唱了10多遍“望题兴叹”

  落榜后并没有特别难过,因为同一年毕业的99个同学也全部落马,包括“叱咤风云”的才女李青。

  在绝望中,范晓东等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没有激动,只是觉得是个机会。于是回城复习,父母特别支持。当时,父亲已调到银行工作,他的同事送来最新复习资料。“我豁出去了,把当年的旧书、旧笔记全部翻出来看,晚上还参加辅导班,可惜,时间有限,力不从心。”

  1977年高考,范晓东报考理科,“回头想想,题目都不难”,不过,对于荒废整个高中、又下乡务农2年的范晓东来说,只能是“望题兴叹”。印象最深的一道题是写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具体内容。与其他革命歌曲一样,这一首范晓东也有口无心地唱过无数次。他枯坐在考场里,心里一遍遍哼唱,唱了10多遍后,终于无奈地放弃。“每天喊口号、唱革命歌曲,其实,根本没有牢记,这是我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范晓东是在舒城一中考试,戴着父亲的手表,用的是那支“新农村”钢笔。想到这次考试决定自己是否回到农村,他开始紧张。考试结束,大家议论纷纷,旁边两位30多岁考生的对话让他印象深刻--其中一个说,恢复高考,好像黎明破晓前的那一丝光,虽然细微,但是耀眼;另一个面色肃穆地说,过去10多年,就像走在黑夜里,恢复高考的消息,就像路前方突然冒出火光,顿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蹦到那儿去。

  范晓东却还在黑暗里。他记得,高考作文题目与华国锋有关,他特别想写“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但“喷薄”这两个字怎么也想不起来,越急越不行。他开玩笑说,要是当时能“喷薄”一下,说不定最后能考上。不过,他落榜后并没有特别难过,因为同一年毕业的99个同学,也全部落马,其中包括他心目中“叱咤风云”的才女李青。

  在当年的舒城中学,李青符合“校园名人”的所有条件:校长的女儿,成绩遥遥领先,一直是班长兼任团支书,长得还漂亮。由于学校在郊区,李青和范晓东又都住在县城里,所以每天下晚自习后,两个人会一起步行回家。但并没有故事发生。“她走前面,我跟后面,大概6里路,但谁都不说话。”

  李青现在舒城县中医院,担任财务科长,她和范晓东偶尔还会互相问候,但高考后没有再见面。8月5日,记者电话联系上李青,1977年高考失利后,她被分去当地一家白酒厂,非常不甘,最后也是通过自学,考上了安徽广播电视大学读财会专业,正在开会的她并不愿多说什么,后来发出一条短信:“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我也早已忘了,不想多谈,抱歉。”

  “生不逢时,我们是被耽搁的一代。我们也有理想,但永远处在被遗忘的角落。”范晓东说,他和李青在短信里聊起“一前一后走路回家”,觉得很有意思,但谈到高考,都是满心遗憾。范晓东承认,1977年高考确实有不可估量的意义,不但恢复了570万考生的信心与希望,还彻底改变了20多万人的命运,成为国家复兴的基本。“只不过,对于我、李青、乃至被‘文革’耽误整整10年的这一代人来说,恢复高考的意义小了很多,我们掉队掉得太多了。” 

  考上电大最快乐的三年

  时过境迁,1977年高考中的“小字辈”,成了电大全班50多人中的“老大哥”。

  1978年,范晓东再次参加高考,依然失败。他受到极大的压力,主要是来自父亲范永华。在他读小学时,曾是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父亲被划为“保皇派”,一直被批斗到1968年。心力憔悴的父亲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范晓东身上,儿子两次失败,他无比失望。当时恰好征兵开始,“走了后门,终于争取到一个名额。”1978年12月,范晓东到了宁夏军区独立师84606部队54分队,担任文书。

  1981年,范晓东退伍后进入舒城县糖业烟酒公司工作,这是一家国营企业,条件不错,他当政工干事,“在当地也算个体面工作,但我不甘心,校园情结还是深藏心底。”在那时的他看来,读大学意味着出路更好,而且还有些浪漫色彩。

  1985年,范晓东又一次参加全国统一考试,最后考上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在法律专业全脱产学习了3年。那也是他自认为迄今最快乐的3年。“如果你为了一样东西,等了20年,没有理由不珍惜、不兴奋。”时过境迁,1977年高考中的“小字辈”,成了电大全班50多人中的“老大哥”,让他有些欣慰的是,后来加入的一个同学年纪比他还大,令他退居全班“第二老”。他闷头学习,要把以前耽搁的全补回来,第一学期,他是全班第三名。

  1986年,儿子范雅君出生。今年暑假过后,范雅君就上大四了,他就读于皖西学院,同样是法律专业。范晓东记得,在2004年儿子高考前,他在东莞工作,给儿子打电话说,量力而为就好,不要太紧张,也不要太辛苦。

  范晓东偶尔也会和儿子聊起当年的高考,但儿子不感兴趣,“没办法,他对那个大环境无法理解。”范雅君正在准备律师资格考试,计划毕业后自己开事务所,还对范晓东说“老爸,以后到我这里来打工!”说到这里,范晓东笑得特别开心,儿子比自己有出息,没有绊倒在高考的门槛上。

  当被问起“如果1977年就能考上,现在会怎样”时,范晓东沉默了一会,语气坚定地说,如果考上,如今一定会有所作为!他现在看法制类报纸时,常看到国家行政学院教授袁曙宏的文章,“他比我早一年高中毕业、下乡插队,1977年高考,他是整个舒城考上大学的几个人之一。”在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日报主办的正义网上,可以看到一篇介绍袁曙宏的文章:“1975年高中毕业后,曾经下乡插队。1977年作为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考入安徽大学。”2003年8月至今,袁曙宏任国家行政学院党委委员、副院长(副部长级),中国法学会副会长,教授,北京大学法学院博士生导师。

  说起袁曙宏,范晓东流露出敬佩之情。1977年之前,两人的生活轨迹几乎平行,高考成为转折点。“那种情况下,他能考上,能力和毅力都不是常人能比。”

  恢复高考“完全不感激”

  国家是一个大家庭,领导人是家长,理所应当要管好家庭,取消高考是个错误,现在改正错误,天经地义。

  “也许与很多人想法不同:对于恢复高考,我完全不感激,这也并不值得感激。”范晓东说,即使自己当年考上了,也还是这么认为。他打了个比方,国家是一个大家庭,领导人是家长,理所应当要管好家庭,取消高考是个错误,现在改正错误,天经地义。“只是在‘文革’10年中,我们这一代自生自灭,是最没主见、最吃亏的一批。”

  有两部外国电影对范晓东影响至深。一部是印度电影《流浪者》,他在部队里,看见一个律师慷慨陈词,羡慕不已,当晚就梦见自己当上律师。后来几经努力,终于梦想成真。

  另一部是巴基斯坦影片《人世间》,讲述一个正义律师为一个穷苦孩子洗刷罪名,影片的开场白是:“人世间,多少事,多坎坷。孰不知,从善如流,难上难!”听到这段话,范晓东鼻子有些酸,这不就是“文革一代”的写照吗?他把这段话设置成QQ签名。

  “我们那代人,什么都赶上了。”范晓东以自己为例:所谓“工、农、兵、学、商”,他占了4个,除了没当过工人。“文革”10年,学习最没有目标,都在混日子,他赶上了;上山下乡,他搭上了最后一班车;在糖业烟酒公司,计划经济时他工作安心,后来市场开放,他当上部门经理,但根本不是经商的料;电大毕业出来找工作,很多都有年龄限制,他因为年纪大,被拒了无数次。

  即使如此,他还是感到幸运,毕竟他考上了电大,否则,现在应该是和大多数同学一样,留在本地,“仅为了生存,与理想无关。”1993年10月,范晓东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为了闯出更广阔的天地,后来他来到惠州。

  “恢复高考,是一个转折,从动荡回归到理性。我不是受益者,但也是见证人。”身为律师范晓东说,理性地评价恢复高考,其实是一种社会公平与公正的重建,尽管它被一些人形容为“最残酷的考试”,尽管如今高考制度受到很多质疑。

  采访中,范晓东前后3次说起“对于我们这代遭受最不公平待遇的人,国家应该有所补偿”。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以这代人目前的年纪和境遇看,生活已经定型了。“接受这个采访,我很高兴,30年了,第一次把这些话说出来,希望能被同时代的人看到,一定会有共鸣的。”

  采写:本报记者 张展鹏

  摄影:本报记者 陈伟斌

  彻底报道邮箱:

  ndcdbd@163.com

  图:

  如今的范晓东在惠州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律师。

  高考两度失败后,范晓东(二排右三)走上参军之路。

  (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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