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耳聪目明的母亲渐渐老去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8月19日07:20 中国青年报

  杨治文

  母亲老了,我回去的时候她居然忘记了我是谁,一个劲儿地问我:“你是谁?你是谁?”

  禁不住,一股酸楚刺痛了我,我为我一生艰难而坚强的母亲如此瞬间般地衰老下去而感到无比伤怀。

  我对母亲说:“我是您三儿子呀,几天前我还回来看您的呢,您怎么就不认识我了?”

  母亲终于说:“你是老三呀。哦,你是老三,我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我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这活的,还有啥用呢。”母亲说完又默默地坐回到炕上去了。

  我可亲可敬的母亲就这样老下去了。她居然认不出她自己曾经是多么疼爱的儿子。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但是不敢流出来,我怕这泪水把母亲曲折的记忆激活,让她又一次回味那些苦涩的过去。我不忍心,我宁愿让母亲在麻木中平平静静地安度晚年,这样或许比让母亲一次次地去咀嚼那些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安详得多,舒心得多,快乐得多,也幸福得多。

  母亲老了,那个耳聪目明的母亲已经永远不再,让一个儿子无论如何都感到一种无边的伤感和痛楚。

  母亲连我的话也听不清楚了。我好几次跟她说话,问她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人老了,肚子怎么样,吃饭还行吗?可是母亲听不见我问的话。母亲是多么想听见我跟她说话呀,母亲就那么倾着身,侧着头,一副很费劲很着急的样子,不断地问着我:“你说啥?你在跟妈说啥呢?你大声点儿,妈听不见。”母亲一边问我,一边责怪着自己:“你说说,这人老了还有个啥用,连儿子的话都听不见了,咋还不死。”

  我说:“妈,你不要着急,我大声点儿跟你说,你总能听见的,你就是永远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要你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坐着,坐在家里,坐在炕上,儿子就永远还能看见妈,妈也能看到儿子,我什么时候想妈了,我还有个妈家可回呀!”

  其实我说的声音已经很大了,可是母亲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曾经是多么喜欢听到儿子的声音,多么高兴看到儿子来去奔波的身影,就连我咳嗽的声音,我回家的脚步声,母亲都能听得出是她儿子的声音朝她走过来了。她早早地出门来,静静地站在门外,像一幅春日里温暖的剪影,就像恭候一个贵客,恭候一个外宾,来迎候着我。踏着母亲那一缕缕温暖而慈祥的目光往前走,当儿子的永远都是那么骄傲,永远都是那么自信,就像身上插上了轻盈的羽翼,心里盛开了春天的花朵,那个引我走路的向导,那个扶我成长的园丁,就是母亲。可是现在,我再也看不到那个守在大门外,老远地就张望着我的母亲了,她总是那么呆呆地坐在炕上,或是躺着,全然失去了过去的活力。回家的路还是那段路,但我觉得是那样的沉重,那样的难行。几次回家,我自己走到门前,摘下门闩的时候,再也听不到母亲热切的呼唤和关切的问候,我的心孤零零的,就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我突然有一种担心,但我又不敢再往下想。我多么希望母亲还能站在大门前来迎候我,问候我,摘下我身上的背包,拍去我身上的风尘。我知道,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享受到的至高礼遇了,再也不会有什么礼遇可以与此媲美,那种感觉,只有从母亲那里能够得到,除却母亲,再也无处寻觅,就连父亲,感觉也总是没有那么细腻,没有那么让儿子感到无微不至,贴心贴肺。

  母亲的行动也越来越不便了。我一回家,母亲总是说:“人老了就得死,不死有啥用,儿子回来连口饭都给做不出来了。”

  我对母亲说:“人都要老的,您何必计较。我都要半辈子的人了,您怎么总还是想着给我做饭呢,我小的时候您给我做了那么多,您老了总不能还让您做那么多,我回来了我就给您做,也给我自己做,让您也尝尝我做的饭味道怎么样。”

  可母亲还是心怀不忍,母亲说:“再大的儿子在妈跟前都是儿子,如果能行,妈一辈子给你们做饭都愿意,可心是这个心,人不是那个人了,有时候你们一走,妈这心里就得难受好几天,黑夜都睡不着,想啊,年轻的时候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可好像没活就老了,你们回来咋就连顿热饭都做不出来了呢,没用的人了!”

  这就是真正无私的、不遗余力的母爱。一辈子为了儿子,牵肠挂肚,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似乎那就是母亲生命的全部内容,一旦老去,精力不再,就再也不愿牵累儿子,再也不愿给儿子增添一丁点儿的麻烦。

  哦,我可亲可敬的母亲,请你不要这么想,你虽然老去,但你的母爱永远是那么年轻,永远让我感到这个世界真正的温暖,永远让我深深地感怀和眷恋。

  我知道,您只是一些器官上的老化,您的心其实是清楚的。您曾经跟我说过:“我们这一代人,草荐一般,吃苦受累的多,吃苦受累的命,没那么娇贵,命长着呢。”

  母亲,但愿您长命百岁。

  我想伺候一回母亲,但我做饭菜永远没有母亲做得那样香甜。从小到大,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母亲手擀的汤面。火起来了,母亲往锅里滴几滴麻油,就几滴,再炝几瓣葱花儿,炒几根匀溜溜的土豆条,卧一只家鸡的荷包蛋,然后把擀得柔韧的面条下进锅里,没有酱油,好像清汤淡水,可是那个香哟,我恨不得一口吞进肚里去。生活的拮据,造就了母亲勤俭节约的生活方式,也养成了我安于平淡的味觉习惯和坦然心理,上千元的饭吃过,可我立马就记不起它的滋味,而母亲的那一碗淡淡的汤面,却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最香甜的美味,成了我生命中永远的盛宴,已经深深地融进了我生命中的血液,再也不可能随风飘散。

  可是我的母亲老了,人生的遭际和岁月的风霜无情地抹去了她美丽的容颜,无情让她一天天走向衰老,我却无力为母亲挽回些什么,即便回家看看母亲,也是匆匆得很。

  再也没有比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天天老去而让儿子痛心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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