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再

　　早上在家里醒来还没起身，一股莫名的情绪袭上心头。仔细辨析，竟是想家的情绪。我吃一惊，在家想家，我是不是疯了？

　　14岁那年夏天我找父母要求去串联。在院子里碰上两位大人。妈妈对爸爸说，让他去吧。从此我开始行走，后来走到了地球上那些为复旦史地系出身的父母所熟知却没有到过的地方。

　　环境这东西很怪。环境一变，甲地的记忆在乙地就会成为梦境。16岁下乡，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在云南雨季的大山里呆得时间长了，北京十几年轻率孟浪的少年生活因为遥远而日见飘渺，不那么真实。偶尔跑回北京，云南山林里的晨曦暮雨竟恍若梦境。再回云南的大山，密林溽热成了真实的存在，又不敢肯定是否真的曾在朔风凛冽中走过北京的长街灯火。

　　后来生活的空间调度多了，逐渐习惯理解生命在各地消磨。工作分配、出差调动、旅途客居，位置移动频繁，对以前的生活都不再将信将疑，也不再有虚幻的诗意。

　　直到1988年去南沙群岛，大陆在船尾变成海天之间一条灰线时，不分是梦是醒的毛病又犯了。这次好像更邪乎一些，离人长居的地方远了，呆在四面深海的岛礁的日子一久，竟记不太清人间烟火、社会文明的细部。

　　如果在差异很大的地方，如果不能重复你经历过的某种情境，那情境就会给你梦的感觉。所谓往事不再，老歌如梦。

　　南极中山站的事情好像没有发生过。在我回到都市以后，中山站的日子就只剩下耀眼的阳光和持久的狂风，却惟独没有寒冷。

　　云南是梦，南极是梦，行走是梦。

　　梦醒不分也就罢了。心一旦飘飞，就再不能落回原处。天涯芳草，南北冰原，处处无家。回到家来，却不知心在哪里。

　　home也好，family也好，都不是归属感的全部。连自己都说不清能给予我内心安宁的“家”在哪里。“家”是对若干心爱的地点的概括，不在一处一地。

　　既然弄不清“家”在哪里，心在哪里，那种在家想家的感觉也就无人与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