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如果可以，请写封信给未来的自己
在“50 年胜利号”之旅中，除了登岛和坐直升机巡航，再就是北极点上的狂欢。
百十个客人左顾右盼，有大把空闲时间可用来消磨。让游人们觉得生动丰富不虚此行，每天都有所收获，也并非易事。波塞冬公司和极之美公司，都是很有经验的旅行机构，安排了若干有趣活动，将旅人们的时间填充得像高级饭店的羽绒枕头，鼓鼓囊囊。每天在期待中醒来，在满足中睡去。
唯一让人不习惯的是，醒来也是白天，睡去也是白天。不过这是老天爷馈赠的北极礼，你必得收下。
奢侈，有时不再是积攒各类罕见物品，而是能够自由支配无华的时间。
船上图书馆，有根貌似不锈钢材质的直筒。约1.1 米长，直径10 厘米左右。分为上下两截，中间有螺丝扣，可拧开再旋上。它静矗一边，以至于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留意到它的存在，以为是船方无关紧要的小设备。
某天，一位秀丽而优雅的中年女士对我说：“您知道吗？它是时间胶囊。”这船上的女士（恕除我外），几乎都是美丽的，举止合范，进退有度。细端详之下，其中天生丽质的比例，也和一般人群差不多，端丽多半来自她们的后天修为。
一来经济上宽裕多时，衣食无忧，不必为柴米酱醋盐忧心忡忡，眉宇间便少了贫困拧折的皱纹。
二来她们多喜好旅行，言谈间见多识广，有历练积累之醇厚，呈宁静丰足之相。再加上习瑜伽信佛法等，诸多修炼养成，如橡木桶中典藏至正好的清澈红酒。
船客相逢聚谈，通常友善。大而不傲慢，老而不骄矜，小而不卑弱，弱而不羞惭。
不过我依然确信，每一个面露幸福的女子，生命也曾有过千疮百孔，不过是善于巧手织补罢了，方得此安乐欢喜。每一个豁达睿智的男人，必有他殚精竭虑百折不挠的奋斗史，只是未曾言说，显现给众人看的是沉稳泰然。
我是医生出身，一听“胶囊”二字，就有遇到故知的熟络感。
记得当年求学时，药理老师问过：“知道某些药品为什么要制成胶囊剂型吗？”我们回答，口型一致——苦。老师说：“这算一个理由，有些药品确实口感不良。此外，还有……”
大家道：“好看。”老师皱眉：“这个勉强算吧。不过，只要不是小孩子，一般人对药品的外貌，并没有特别要求。”
有人小声说：“有些药对胃肠黏膜刺激性太大，有了胶囊，多了保护层。”老师点点头，这个成立。
之后，众学员就无语了，想不出胶囊这厮有何更多存在的理由。
老师自己把问题答完整：“胶囊可用特殊材料制成，安全经过胃，入肠道再融化，缓缓释出内容物，起到相应疗效，定时定量……”
那天课堂上获得的最终印象是——胶囊如负有使命的特工，任重道远。对胶囊的好印象持续到知晓鞋底子能制成胶囊的那一刻，敬意变成惊悚。
就称那位秀丽的女士为“白茶”吧。这是我在五颜六色的茶（黑茶、红茶、绿茶、青茶……）当中，最喜欢的一种。
我问“白茶”：“时间胶囊？把时间装在不锈钢里面吗？”白茶答：“不是把时间装进去，是把我们要对几百万年后的人说的话，写在纸上，装在合金罐里，沉入北冰洋海底。”
我打量银桶说：“叫它‘胶囊’，有点屈才。改叫‘炮筒’比较相宜。”白茶道：“这是船上装核材料的外包装。现在是废物利用，材质极好。”
我问：“任谁都可以写留言吗？”
“白茶”说：“是。每人写完后，都装进胶囊。船上会举行一个仪式，把胶囊沉入4000多米的北冰洋底。不知它什么时候会被打捞上来，也许地球毁灭之时，它飞向外太空，被其他星系上的智慧生命捕捉到，打开一看，就知道今天地球上的人想了些什么……这是写给云端的信……这是写往彗星的信……这是……”
“白茶”微笑，笑容甜暖。感谢她颇富诗意的解释，我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
我问：“确切否？”“白茶”一笑：“暂时还是小道消息。不过，很快就会正式宣布这个计划，我要提早琢磨写点什么好。”
回到舱房，我和老芦说起这事儿。老芦闻之正色道：“这事儿得问问总工程师.我不解：“此事儿与总工何干？”
老芦说：“就算核材料取出来藏进了反应堆，外包装也有放射性啊！包装筒岂能随随便便丢进北冰洋？跟日本福岛核电站似的，污染全世界的海水啊！”
我自愧完全不曾意识到这个高度，老芦说到做到，斗胆咨询了“50 年胜利号”总工，回来后向我转述人家的明确回复。
第一，“50 年胜利号”绝对不可能把核材料的外包装物挪作他用。
第二，总工程师本人从未见过这个所谓的“时间胶囊”。
第三，总工程师认为，船上的任何零件都不可能抵御几百万年时间和海水的破坏侵蚀。
老芦为他取得的第一手资料沾沾自喜，甚至可说扬扬得意。感谢他严谨的科学精神，生生把一个象征性的环保活动，搞成冤假错案。
我问他：“既知真相，你还会写字条填进时间胶囊吗？”他断然道：“我才不写。”我说：“就算是个游戏，我也写。”
“时间胶囊”创意广而告之后，经常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们，走进图书馆，掏出自己写的纸片，略带鬼祟地拧开亮闪闪的巨型胶囊盖子，不动声色塞进去。
我苦思冥想写好一纸，叠起它往外走。老芦问：“你干什么去？”我说：“在装过核材料的筒子里，放入我的祝愿词。”老芦说：“稍等，我也去。”我翻白眼：“你又没写，为什么还去？”老芦道：“不写归不写，热闹还是要看的。”
我们漫步至图书馆，拧开“时间胶囊”。哟！几天未看，筒内已满满当当。
我说：“船上拢共百多客人，工作人员见怪不怪，估计不会参加。你这种人，跟未来无话可说，也不写。按说不该填堵成这样啊……看来我是全船最后一个写信的人了。”
老芦道：“据我所知，你并不是最后的人。筒里这般拥挤，是因为之前有人写足一大张纸，像大字报。还有人把自己的一幅画卷起来，整个塞进去。所以，纸满为患。”
好在我的纸片十分薄，把筒子上下颠晃，摇出个小腔隙，耐心塞了进去。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广播里说让大家穿暖和，速到前甲板——“时间胶囊”就要潜入海了！
众人聚集在寒风呼啸的船艏，阳队长搂着那个寒光四射的合金筒，沿金属梯登上高处平台。
“女士们先生们，时间到了。我要在大家的见证下，把这个时间胶囊，投入此处的北冰洋底。让我们一起期待这个庄严的时刻！”阳队长豪情万丈地说完，挺直身躯，双臂过头，高高举起合金筒，正要以一条优美的弧线将此物抛入北冰洋，突然一男子从船舱门里跌跌撞撞而出，边跑边喊：“慢着……等一等……”
人们屏住呼吸，原本静等着自己的心愿沉入冰海，期盼它在亿万年后重见天日，却不想还未入水便陡生波折。一时愕然，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阳队长一个急停，踉跄着收回前扑的爆发力，差点没栽出栏杆。
“我……刚刚写完……还来得及……吗……”该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大家长出一口气，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大事，原来这哥们儿要赶“时间胶囊”的末班车。
阳队长好脾气地接过这最后一封写给未来的信，装入“时间胶囊”。大伙无声地等待着，估计有人对后来者腹诽：您有什么要说的话，早干什么去了？非得拖拖拉拉到最后一秒！
阳队长重整旗鼓，说：“让我们一块儿来倒计时。”
9——8——7——6——5……1……
阳队长高尔夫球技当属上乘，一个矫健身姿，被人们寄予无限期望的“时间胶囊”飞脱他的掌心，在灰蓝色的天际活泼地翻滚出曲线，一往无前地坠向船前方的冰海。
人们恋恋不舍地扒着甲板边缘向下窥探，目送“时间胶囊”入海。突然发现它并未如期落水，而是连着弹跳几下，扑跌坚冰之上。船体高大，向下俯瞰，“时间胶囊”十分细窄，如同一枚银色大头针。众人哗然：“这可如何是好？”如果“时间胶囊”随浮冰漂走，顺着洋流迁徙，一个月之后，它有可能抵达加拿大海滨。
遗憾的目光聚向阳队长。阳队长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它在我们的船艏方向，很快破冰船就会将那里的浮冰击碎，它会如约沉入北冰洋底……”
果然，“50 年胜利号”昂首破冰，接承“时间胶囊”的冰层断裂粉碎，蔚蓝色的波涛从冰层下涌上，瞬间卷走了“时间胶囊”闪着金属光泽的身影……极端静寂降临，笼罩所有人。好像每个人生命的一部分，随之下潜并有了一个安放的圣地。人们再无兴致交谈聊天，缄默着散去。
我猜，大家在这个瞬间，共同的思绪是——我的愿望，何时会被人展读？当胶囊重见天日时，书写它的脆弱肉身早已化为烟缕，唯有不灭的祝愿，尚在天地间飞翔。（毕淑敏）
编辑：宋宝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