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杨偲婷
今年,《白夜追凶》《河神》等快节奏强情节的剧集在豆瓣上拿到了国产剧的最高分。然而还有一部慢条斯理地讲述几十年前的老北京四合院里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在零宣传、零推广的情况下悄然上星播出,最后收视夺魁,口碑爆红——《情满四合院》。
酷云EYEPro的卫视收视排名显示,《情满四合院》在10月4日的开播收视率仅排在第六位,但在该剧接近尾声的10月26日和27日,收视率已排在同时段第一名,最终该剧大结局的收视率位列10月29日同时段第二名。
《情满四合院》的主演,何冰和郝蕾。观众一看这俩名字,就知道戏的质量不会差;懂行的观众再一看导演名:刘家成,就更知道,这戏得看。
《铁齿铜牙纪晓岚》《傻春》《正阳门下》,许多电视剧口碑之作,都是刘家成的作品。
刘家成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对于老北京的回忆,他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因此,他拍了《傻春》《正阳门下》这样京味十足的电视剧。
《情满四合院》的主演,郝蕾饰演秦淮茹,何冰饰演傻柱。
据刘家成说,2009年拍《傻春》的时候,就萌生了做《傻柱》(《情满四合院》原名)的想法:“当时觉得还没拍过瘾,我特别熟悉的生活,我特别喜欢的状态都在剧本里有所展现。”
刘家成拉着同为“老北京人”的编剧王之理,“我就说我有一个冲动,我想拍一个年代背景和这个差不多,但是是一个男主人公,比这个戏的生活更市井、更底层这样的一个作品。”
王之礼在刘家成的带动下也很兴奋,过了大概10天,一个详细的大纲就出来了,这之后一点点地打磨剧本,直到2012年,剧本才真正成型。
之后两年,是寻找投资方。从2012年到2014年,刘家成正好赶上中国电视剧的两个风口,一是资本热潮,二是流量明星热。
原本《情满四合院》在去年6月就要在北京卫视播出,但延宕到今秋才“上星”。这是当时刘家成的一则微博,他当时就对国内电视剧市场唯流量的现象表达了不满。
“2011年左右,很多公司主动找我们,他们看到《傻春》热播。我们当时在找投资方的时候,希望找一家真正重品质,不是说以挣钱为第一目的。因为这里面要展现的东西,是要担一定风险的。2012年下半年,投资方的方向开始转变。当时找投资方挺难的,更多的是对剧本本身的置疑,说我们的这个剧本太传统了,不是现在市场上最流行的那种。”
这一耽误,刘家成便暂时搁下了《情满四合院》,先拍了又一个偏京味的剧《正阳门下》。
“《正阳门下》热播,全国平均收视率第二。我就很奇怪了,我说喜欢我们的《傻春》《正阳门下》的观众半年都不到就要消失了吗?所以我就一直就在和投资方讲,我说是真的观众变了,还是说我们自己杂念多了,在创作当中老想着跟风了,什么最时髦,这个市场最欢迎什么,我就拍同样的东西。我说这个他们变了还是我们这个创作者本身变了。按北京话说,你这个作品味道不地道了。”
最初,《情满四合院》的剧名叫做《傻柱》,可视为刘家成在《傻春》之后的“傻”系列。
好容易找到合适的投资方,2014年,《情满四合院》开机,面对的置疑声更大了。
“说我们演员没有流量明星,说男女演员应该年轻化,还有北京的地方色彩太浓。台词的京味最好去掉,胡同啊、四合院那些有典型地域色彩的都要去掉。”
刘家成对此,无法妥协。
“我想过,是不是一定要京味?不是。但剧本已经完成到这个程度,京味京韵是其一部分。没有这个,意思就不对了。而且,流量明星的傻柱,还是傻柱吗?”
演员上,刘家成顶住压力坚持要用自己看中的实力演员,这才有了何冰和郝蕾这样的黄金组合。
剧中1:1复原的北京四合院场景。
在制作上,刘家成则将大量精力放在还原几十年前的时代场景上。花重金还原当年的四合院,一砖一瓦皆来自旧货市场;一个网兜、饭盒、裤衩,都是当年的时代印迹。
剧中四合院里的人情冷暖,生活细节都真实可感。如同摆弄最珍惜的玩具,刘家成将自己的童年回忆一一复原,栩栩如生。
讲起小时候,刘家成滔滔不绝。
“我小时候伙伴就是我最好的街坊,一起玩,一起成长,相互帮助,街坊邻里之间也都是这样,给我留下的很美好的一个印象,胡同里大爷、大妈见面没有不打招呼的。我们年轻人都对长辈称呼‘您’。‘大妈,您早’,‘您上班去?’‘您回来了’、‘吃了嘛,您’就这种,特别自然。谁有点什么事,一定是帮一把,很自然地伸手。”
网友称,见过剧中这一道具的观众,都应该算“人到中年”了。
“现在呢,我住的公寓里,一上电梯,大家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空气都凝固了。你对我有提防,我对你也有提防,你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敢打听,你一打听人家就觉得你是心怀歹意。”
如果看了《情满四合院》,大家能稍稍想起点曾经纯朴年代的美好,让人与人的相处多一些信任和善意,刘家成表示:“这就很让我欣慰了。”
接下来,刘家成的新剧也是关于北京的。如今的北京,高楼林立,车来车往,“CBD走一圈,听到的英语比北京话多。”新老交替下的北京,有冲突有激变,刘家成兴致盎然,想讲个关于“新北京”的故事。
不过面对媒体采访,问到最喜欢自己哪一部戏,刘家成表示是《情满四合院》。
“我不会再有感情投入这么深的戏了。从剧本到拍摄,拍完3年后又调整修改,补录台词,8年时间,你说,人的一生,尤其是创作期,有几个八年。再花这么多时间投入到一部剧当中,已经不可能了,没有了。”
刘家成的微博头像。
对话
在我这儿,没有A、B组
澎湃新闻:在选演员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有没有经历一些波折?
刘家成:我觉得这个戏能够完全按照我的想法去走,取决于我这次自己做了制片人。当初我跟资方有一个约定:我们要怎么做,以我这边为主,如果不是这个的话我想我坚持不下来。
京腔京韵的傻柱一定要是京味的承当。这个京味承当在我的脑海里挨个的想,转来转去就觉得何冰合适。而且何冰跟我在很多年前就有合作,他毕业的第一部剧就是跟我一起。后来他演的很多话剧,我都有关注。他是当时我心目中,我觉得是最合适的,也是唯一的人选。
郝蕾是刚跟我合作完,我们在《傻柱》开拍前,大概2013年,我刚拍完《我的二哥二嫂》这个戏,也是第一次起用郝蕾。当时郝蕾在电视圈已经很长时间不演戏了。
种种原因,我们这个戏(《我的二哥二嫂》)是先定了男演员,离开机已经差不多了,但女一号还没有。后来我就突然间冒出一想法,我说问问郝蕾有没有档期,一问有。我说让她看看剧本,看看有没有兴趣。然后我们就见面,一见面她说:还没有人让我演这么接近我本人性格的角色。她说她看了也挺过瘾。
一部戏下来,不管是她的表演,还是大家的相处,都特别好。基于这个原因正好我后面要开拍《傻柱》了,也找了她。
后来我一想,郝蕾实际上是我这部戏第一个签的演员,当时何冰还没签呢,我先把她签了。
我跟何冰聊,聊的时候特别爽快,我们都是北京人嘛,他也喜欢这剧本,很短的时间我们就把合约签好了。
何冰透着傻气而又憨厚的表演,得到了观众的肯定。
澎湃新闻:你对表演的要求是怎样的?
刘家成:我觉得我对表演的要求就是自然、不矫揉造作,要把表演的痕迹磨掉。
但是有些人现在提到,说零表演。这个是瞎说。你站在摄像机前,按照规定路线去走,进入这个角色,这本身就是表演。
你表演最大的功力就像郝蕾和何冰——就是我是设计了,我是在表演,但我表演的痕迹让你看不出来。他(她)的心和人物的灵魂碰到一起了。
有些东西设计完了之后,变成无意识的去做。他(她)也按照规定情节,也按照导演设计的路线去走,但是它自然。
所以这个表演上,年轻的演员要一步一步的真的是钻进去。你如果和这些演员(何冰、郝蕾)相比,真的觉得自己的表演还差得很远。
其他演员也都是按我心里的原形去对,一个一个对。所以这个戏在演员方面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很多小角色都是海选,到一个礼堂里拿摄像机就开始试戏。谁的戏适合,就用谁。小到一个车间主任,一个保卫科长,一个3岁的小孩,都对。
这个戏至少我亲自把关的角色就有几十位,而且这个把关都不是看看就行了,真的是反反复复的试戏,看他的资料,看他曾经演过的东西。
《情满四合院》剧照,鲁园与何冰。鲁园老师演这部剧时已经87岁。
澎湃新闻:你这样的投入程度其实现在不多了,现在业内有些导演,拍戏时能用执行导演就用,尽量少让自己累点。
刘家成:我觉得特别奇怪,到今天我都不适应。我在我到目前为止拍的所有戏里,都是百分百的投入。在我这儿,没有A、B组,就是单独从头到尾。
我觉得第一你对剧本的喜欢,让你接了这个戏了,你肯定是乐意拍的啊;第二你得为人家资方、为市场负责、为自己负责。你拿了人家钱,这是最简单的职业道德。
我前两天签了一部戏,在合约里,他们第一个条款让我很吃惊。那个条款是“导演必须保证拍摄量超过60%”。
我问,为什么有这么一条条款?他们说,因为经常碰到一些导演,就像刚才你说的,可能连一半都拍不到,就直接交给执行去拍了。我说你把这条去掉,我说我不光是60%,我是100%。
还没有一部戏我是自己歇着,让执行或者找一个副导演去拍了。
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同,很多现场的灵感,你去丰富拍摄的很多细节是剧本里没有的。这个细节跟你自己的这个想法融入到镜头里,它能成为一体,能够确定你自己的风格,这必须你自己去。
我都想象不到,如今这个行业有那么多人去应付,我做不到。
澎湃新闻:我个人觉得,这另一方面和投资方要求有关。市场变化快,他们要速度,要赶着好的时间段播出。
刘家成:这是作品跟商品的区别。实际上拍戏要有非常科学的安排。
我单组,三个机拍,但是我拍摄周期一点也不长,我才拍摄了九十几天,作为单组拍摄这非常快。
我们现场的拍摄节奏很快,而且我不拉晚,最晚9、10点钟,一定收工,给大家充分的调整时间。但是他们休息了,我不会休息。
我做一部剧,演员都知道拉我出去吃饭是最难的事。我一部戏,顶多和演员出去吃一顿饭,到头了。有的连一两次都不出去。
我回去必须做功课,做明天甚至后天的,两三天,这个剧本已经在我心中太熟了,但我要根据现场的环境和明天的东西进行调整。
做足功课,第一个镜头我要拍什么,第二个镜头要拍什么,清清楚楚把位置一做好,这种做法我觉得对演员的状态好,对工作人员的状态也好。
这个戏最大的特点是真实
澎湃新闻:《情满四合院》不是一个强情节的故事,而且它营造出来的时代氛围对于当下的很多年轻人都是陌生的,但网上很多年轻人挺喜欢这剧。作为导演,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刘家成:我们第一次开机大会的时候,我就讲,这个戏压力特别大,它不是强情节剧,它就是家常里短,鸡毛蒜皮。那我们的挑战就来了,我们如何把握这个节奏,还要展现这个戏里面的情感。
这个戏我觉得它最大的特点就是真实。我花了那么大的精力就是突出真实两个字。
人、场景还原度是绝对的真实。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没有人说这个场景有毛病,因为那个年代不远不近,当年很多人都生活在那个环境里。所以一不对,立刻人家就挑毛病。
然后演员的情绪的表演,你几乎是看不到表演痕迹的。所有的演员状态都对。每个小的环节都用功了,每一个小的细节都让人觉得,是这样的。
节奏的把握不是你死我活的那种刺激,有一种暗含的节奏在里面,跟着观众一起起伏,你看得很憋屈的时候,傻柱就出来了。他是那种有仇必报,惩恶扬善,他该出手时一定出手,让观众觉得终于出了一口气的感觉,他的心理节奏跟观众的心理节奏吻合。
这是一个导演下功夫的地方,我们要符合大多数人的心理节奏。该抒情的时候就让他抒情到最极致,该爆发的时候就一定要爆发。你们这代人也能体会的,应该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情感。
剧中场景的还原,为外界称道。
澎湃新闻:但其实业内总有很多人会说,现在的年轻观众没有强情节强刺激的东西,他们看不下去了。
刘家成:我觉得这是市场的一个误会。我觉得很多人把他的惯性,跟风,责任推到了观众身上。
你可能有一个玄幻剧,有一部分年轻人在网上狂呼,就认为整个市场都是这样的。不是说所有的年轻人都爱看那种特别简单、没有根基的作品,我觉得这实际上是对市场的一种偷懒的分析。大家都浮躁,都简单,你说一我就都是一,就不许一个有个性的作品出现。
如果都跟风的话,这个傻柱就不存在了。当时有各种的置疑声,今天这个戏播出,成绩已经摆在这儿了,这个能证明我们有些东西的市场判断是简单化了,是错误的。
所以有时候,创作者,你要自信。你真的要坚守,有些坚守是对的,不能一味地去跟从。
胡同里的人情味。
澎湃新闻:我觉得这个戏对于那个年代的一些东西还原做得特别的细,里面不管是小的到一个袖套,大到一个四合院里的一根房梁、窗户什么的,都特别真实。做到这种真实程度应该是非常费事的。
刘家成:真实都来自细节。缝纫机一定是那个年代的,一个饭碗,一个茶杯,一个饭盒,一个网兜都是那个年代的。拿出一个塑料袋,那不对。塑料袋是进入90年代后才用的。这种变化这都是细节的东西。
当时完全找不到这么一个大院子供我们拍摄,而且是纯拍摄,怎么办?找不到,然后它又是我这个戏发生所有的事的场景,我不能把这个场景挪到单元楼去,如果挪到单元楼,所有故事,所有的情节都成立不了。
我们当初钱虽然不多,还是拿出一大笔钱搭这个四合院。一个前院、中院、后院,三进院,还有一个小跨院。这个院子包括房梁、柱子都是从各个旧货市场买的,都是从原来老房子拆下来的东西。
当然这些美术也可以做,但是做的新东西经不住拍,经不住镜头在前面展现这些东西。
我们既然定位是从细节处的真实出发,那么我们就要这么执行。
《情满四合院》在豆瓣上的评分一直在8分以上。
澎湃新闻:能做到这种精细程度的剧组,现在确实不多。在很多年代戏里,我们看到的服化道具,都是崭新的。
刘家成:我们就举例来说,老的四合院都是明清结构,我们拍的是60年代,你想这个院传承下来几百年了,它怎么可能是新的呢?
我记得我拍《铁齿铜牙纪晓岚》的时候,有一天拍到一个二层楼。我们的化妆,连那个最普通的群众,发现有鬓角的,头发长的,马上就推掉,不是说你扣一个帽子就可以了。
群众(演员)就不干,说:你看看人家楼下那剧组。
我跟王刚老师,我们两个人站在二楼往下一看。我说,哎呀,人家的那个戏真好拍啊。王刚说:我也服了。
那个楼下的剧组招来的群众,不管什么样的头发,拿那个帽子往往头上一扣,扣一个上一个,特别快。一会一百多人都上去了。
后来,我也碰到过另一个导演,我们剧组跟他合作过,那个纱边都穿帮了,就是黏那个假头套的边,那个边是胶黏的。我们这个如果是在镜头发现有一点纱边,就重新补妆。补到镜头里看不到了为止。
人家那组随便穿帮,人家导演解释说:观众知道这个是假的,反正你弄的不穿帮,人家也认为这个是假的。
后来我们说,算了,各有各的追求。
像这种我们认为对的坚持吧,那就坚守吧,没办法,自己过不去。
本期编辑 彭炜轩
责任编辑: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