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日，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的未成年人法庭，对一起校园欺凌案进行了宣判。五名犯罪时未满十八岁的被告人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这一审判结果受到媒体的广泛关注。但在当天的宣判中，本案的受害人没有出现在法庭。宣判的第二天，共青团北京市委会同西城团区委和西城区检察院及心理专家前往受害人家中进行看望和慰问。
记者：你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能帮我描述一下她什么样子吗？
艾梦瑶：我们到她家之后，这个孩子妈妈哭着，向我们讲述了案发的经过，还给我们呈现
孩子当时受害时候的照片。
记者：她妈妈重新看这些照片的时候，我相信她已经不止看了一遍了。
艾梦瑶：对，是的。
记者：她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吗？
艾梦瑶：控制不了，她不停地在说。不停地在说，她觉得特别委屈，她觉得孩子非常可怜，在这个时候我们就注意到，因为我们是在客厅当中，客厅的旁边是一个紧闭的小门，那个门里是黑着灯的，孩子妈妈就说这个孩子，从案发到现在八个月时间了，她始终都是自己关在这个屋子里面，是不出来的。
记者：八个月。
艾梦瑶：八个月，很长。
8个月之前，在一间本来应该和家一样安全的屋子里，受害人被五名女同学三次殴打，那间屋子是北京市某职业学校的宿舍。
肖志勇：当我翻阅这个卷宗以后，看到里面的图片、视频，当时我感觉很气愤，也是触动挺大的。
记者：什么东西最触动你？
肖志勇：这帮孩子对被害人，行使手段的恶劣程度。
记者：那种气愤跟您看平常的，其他的案件那种生气是一样的吗？
肖志勇：不一样，其他的案件未成年人实施的犯罪的案件，程度上没有那么严重，也没有那些凶杀案，可怕的血腥的场面，像这个案件里面突然间出现这种，感觉那个画面有点让我，用严重一点的词说是触目惊心，当时感觉就是这样。
记者：残忍能用这个词吗？
肖志勇：残忍说不上，但是确实采用的手段，比如说脱衣、下跪、拍视频这种行为，这就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了。
由于案件的某些细节不适于公开传播，所以到目前为止，见诸媒体的对作案过程的描述就是这样一段文字：今年2月28日下午3点到晚上10点之间，在北京市西城区某职业学院内，女学生朱某伙同另外四名女被告人在学校女生宿舍楼内，采取恶劣手段，无故殴打、辱骂两名女学生，并拍摄视频。其间五名女被告人脱光了一名被欺凌女同学的衣服予以羞辱，并用手机拍摄了羞辱、殴打视频，事后还在自己的微信群内小范围进行了传播；其中一名被害人，当天先后被殴打了三次。
记者：因为刚才您特别说到了，随意这个词。
肖志勇：随意指的是无端生事。
记者：无端指的是没有任何理由。
肖志勇：没有任何理由，当天就是因为其中一个被告人，觉得心情不爽，想打人，所以她选择这个被害人，也是有一种随机，她也不是说跟这个被害人有多大的矛盾或者冲突，只是说当天我就找着你了，那就是你了，就是这种感觉。
记者：这个案件当中有两个被害人，被害人在五个孩子对她施暴的过程当中有没有反抗过?
肖志勇：第一,这个被告人五名面对的是两个被害人分开的,在不同的宿舍里实施的,以多欺少这样子的。
记者：她们是分别进行的？
肖志勇：分别进行。
记者：什么时候她的家长，才知道这件事？
肖志勇：就是事情发生了以后，被害人也挺害怕的，给家长打电话，明确表示要回家。
艾梦瑶：她妈妈就听到女儿一直在哭，说你赶紧替我给学校请假，如果你再不给我请假的话，你就见不到我了。
记者：这是她跟她妈妈说的话？
艾梦瑶：对，这是她案发之后，给她妈妈打的电话，于是她妈妈就说怎么了，后来才发现原来她被打了，当时遍体鳞伤，然后她妈妈就问她你得罪她们了吗？因为这是正常人的第一直觉，你得罪她们了吗？她们为什么要打你？她说我都不认识她们。
记者：在第一次她被打了之后，她为什么不去找老师帮忙？
艾梦瑶：没有办法，她们把她窝在一个地方围着她，根本就不让她去跟外界接触，她也没办法这样，所以后来她妈妈关注的内容点，也是在为什么长达这么多个小时，三次殴打，居然监控没有拍到，校方没有去制止。
看到女儿脸上和身上的伤口，家长选择了报案，这起校园欺凌事件最终诉诸法律。经鉴定两名被害人均构成轻微伤，其中一名被害人精神抑郁，目前仍无法正常生活、学习。此案由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检察院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公诉至法院。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本案适用简单程序加以审理，在20天的审理时间中，肖志勇约见了犯罪嫌疑人、家长、也走访了案发的学校。
记者：学校对她们所有的过往，都是了解得很清楚吗？
肖志勇：对。
记者：他们有没有做相应的举措，规避这种事情发生？
肖志勇：现在在咱们案件里面表现的就是学校对孩子犯错可能给处分，至于说处分以后，能达到多大的教育力度，如果真的已经教育到位了，可能这样的行为就能杜绝了，从目前发生的事情来看，恐怕这个教育还是不到位的。
本案中主犯的朱某，就是那个当天因自己心情不爽想打人的孩子，在学校中曾经受过校规处理。
记者：另外四个是为什么？
肖志勇：其中有的被告人因为我刚才所说的，因是倚强凌弱、以大欺小、追求精神刺激，自己有一种强权思想，就是有一种霸权思想，还有其中有的被告人是因为被其他人邀约说跟我一起去打人，她又认识她，碍于面子也不好拒绝，就随同前往，结果最后构成犯罪，有的被告人是因为自己以前被，比较强势的孩子围攻过，可能受到了一定的威胁，如果你这次不跟着我去围攻别人，那么下次我围攻的还得是你所以基于这种害怕，她也就是说跟随前往，最后也是导致了犯罪。
记者：接触这些施暴人的家长的时候，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孩子在学校里面做了什么吗？
肖志勇：我只能说真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对自己孩子，我问他们自己的孩子为什么犯罪所有的家长都表示很吃惊。
记者：您指的吃惊是他对孩子在学校里，做的事吃惊，还是说在学校里做完了事，犯了法吃惊？
肖志勇：两种都有。第一， 他不知道自己家孩子，在学校能犯这种事。第二，不知道能犯这么大的事。
记者：可是对于父母来说，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肖志勇：孩子犯罪家庭教育的责任，是很重大的。
记者：通过跟他们的接触，您能举一个例子吗？
肖志勇：有的家长在知道自己的孩子，犯罪以后他想得更多的是，我们家孩子是冤枉的，她只是跟着去了，怎么能说她就构成犯罪了。
记者：当面对这样开脱的时候，您会怎么做？
肖志勇：当时我真的是很严肃地跟这个家长谈，我说你作为家长，你的行为直接影响了孩子对事情的判断。
记者：您说得很直接也很重，您也没有掩饰这种气愤。
肖志勇：因为就是像这种孩子，都已经在那儿痛哭流涕，说自己认罪悔罪了，然后咱们家长反而想尽办法来为孩子开脱，没有直接告诉孩子你做错了，承认自己的错，反而还说我们家孩子是冤枉的，这样的话你给孩子传导一种，什么样的信息，你想给孩子树立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
近年来，校园欺凌案进入公众视野，这当中有很多都是发生在女生之间。有专家认为，相对于男生来说，女生暴力更契合“欺凌”的定义。女生暴力往往是多对一、对人不对事，过程具有虐待性、与性相关的凌辱性等行为特征。此外，所有的校园暴力还有一个新的特征，现实暴力和网络暴力相结合，具体表现是施暴者通过社交网络、论坛等对受害人进行言语攻击；或是上传受害人隐私、被侮辱的照片、视频等。
艾梦瑶：这个其实还是几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这些孩子们，她们接触到了很多类似的事件，尤其是从网络上，包括日剧、韩剧里面经常出现的那些小霸王们，感觉看起来好像很帅气的样子，我想要去模仿模仿他，这是一方面的原因。第二方面的原因，就是法律意识的淡薄，从起初我只是想拿她开开心，发泄一下，最后演变成了自己心理上阴影和未完成的心结，全部选择了一个对象去发泄，这个其实在好多涉罪的，未成年人当中都会出现，其实不仅仅有时候对人，其实有很多都是虐待动物的，他们也是这样的情况，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发泄出来。
面对频发的校园欺凌事件，法制的介入被人期待，根据统计，2016年全国检察机关受理提请批准逮捕的校园涉嫌欺凌和暴力犯罪案件超过一千人。
记者：在去决定这个案件，应该以什么样的法律、法条，进行审判的过程当中，您遇没遇到一些纠结？
肖志勇：这个案子从事实和证据上来说，属于事实清楚，被告人也认罪，被害人陈述也很明确
证据也比较充分，定罪上不存在什么问题，主要是在量刑上，第二个从法律规定上说，未满18周岁的被告人，是要依法从轻减轻处罚的，在这个案件里面当时我也做了，被告人和被害人双方的工作，促成了被告人对被害人积极赔偿也获取了两名被害人的谅解，也考虑到这属于法定酌情从轻处罚的，一个考虑因素，综合这些量刑因素，有的人提出来了都这样了，毕竟还是个孩子，那是不是能不判呢。
记者：您怎么考虑？
肖志勇：我刚提到考虑对她们从轻量刑，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咱们国家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的不仅仅是实施了犯罪行为的未成年人，同时这个案件里面的被害人，也是未成年人，你不能光说保护未成年人，她犯了罪她还是个孩子，不应该进行判刑，那么对被害人而言，哪来的公平正义，我怎么来保护被害人的合法的权益。
庭审现场
判决如下：一被告人犯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二被告人犯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11个月。
最终，法院依法判决被告人朱某犯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被告人赵某、李某、霍某、高某犯寻衅滋事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十一个月。判决的第二天，艾梦瑶在受害人母亲的带领下，推开了那扇关了八个月的门。
记者：当你进到屋里的时候，这个小姑娘也是在被窝里吗？
艾梦瑶：对，是的。她一直是在被窝里的状态，她的妈妈把我领进屋子跟孩子说，叫她小名，说女儿起来，你看来了一个心理专家，然后说来看你了，你赶紧起来吧，就这样跟她说。
记者：她有反应吗？
艾梦瑶：有反应，这个孩子就慢慢坐起来了，坐起来，她抬头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她。
在长达两个小时的咨询过程中，艾梦瑶首先通过寻找女孩的兴趣点找到沟通的时机，然后又给女孩讲述了她所了解的有同样经历的女孩的故事。
艾梦瑶：讲述了一个，跟她有类似经历的孩子，她的那种无助、不安、恐惧。并且害怕别人问自己，然后就把自己紧紧包裹在一起，当我说到这些的时候，她的眼泪是不停不停地流，甚至泣不成声，中间。
记者：因为她看到了自己。
艾梦瑶：对。
记者：从心理学的角度上，她被打的这个事，你觉得对她最大的伤害，到底是什么？
艾梦瑶：一个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有语言上的侮辱，再有更多的是她把自己，完全地、全面地暴露在了外面。
记者：所以在她哭的时候，你觉得在她的一些什么样的，肢体语言或者什么样的眼神里，你看到了可能那几个小时，在她心里是有很深的烙印，是很难去掉的，有没有一些这样的时刻？
艾梦瑶：在我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在我跟她描述同样有遭遇，这样孩子心理的历程，不安、恐惧、甚至有一些恨，为什么是我？怎么偏偏就是我？在说这些的时候，她的抽泣就会更严重，但是在所有的过程当中她的手，始终是缩在被窝里的，她只露出了上半部分给我，她就低着头一直在哭。
让艾梦瑶痛心的是，这个女孩没能在事件发生的第一时间，寻求心理专家的帮助，而家人在八个月当中的过分呵护，又进一步阻碍了女孩走出阴影的脚步。
记者：所以其实她妈妈也在困境当中，待了这几个月了。
艾梦瑶：我用身心俱疲来形容她，作为妈妈来讲真的是无助，所以她能做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讲，我平时看到她这样，我还可以骂她两句，看她不顺眼我还能说她两句，可是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
记者：当时你有没有希望她，能够从被窝里面出来？
艾梦瑶：对，我们两个开始有了，言语上交流有了一些眼神交流，这个时候我就坚定了一点这个孩子她其实真的是想出来。
记者：你用了什么办法？
艾梦瑶：我在给她讲，我们一行人怎么样来到这里，去关注到她，能不能我带着你一起向大家打个招呼，表示一下感谢，你觉得可以吗？其实刚一开始，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记者：你觉得她是在做什么？
艾梦瑶：我觉得她在挣扎，然后她在犹豫，她在想。
记者：仅仅是出去打个招呼，为什么会让她挣扎？
艾梦瑶：因为我觉得很短的一个距离，从床到门，甚至说从被窝里到下床，这么短的其实就是一个行动就可以完成的，可是这个孩子她的内心，却意味着她将要走出自己的安静空间，继续去面对外界带来一切的一切，不光是好的。
记者：在什么样的状态之下，你看她的腿动了 或者她的手动了？
艾梦瑶：在我觉得她要犹豫，想要去迈出，但是又有点退缩的时候，我果断地伸出了我的手，我说我的手就这样待在这里，我说我等着你的手伸过来，我拉着你一起出去，就这一个动作，我坚持了大概有二十分钟，最后我的手有点颤抖了，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她的一个很小的举动，让我当时真的是非常感动，我也眼前一亮，因为她突然用手把刘海拨开了。
记者：你看到她的眼睛了？
艾梦瑶：对。
记者：什么样的？
艾梦瑶：很清晰。
记者：她愿意把这扇门打开了，愿意自己先迈出去一步。
艾梦瑶：对，是这样的，所以其实在我们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当她看到了这么多的叔叔阿姨大家其实不是在询问她怎么样，大家在夸她说你太棒了，你居然出来跟我们打招呼了，还有的阿姨直接就问，你长得好漂亮，白白的 ，长得挺漂亮，挺清秀的。
记者：你觉得这句话对于她来说有作用吗？
艾梦瑶：她当时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为了保护受害人，案件审理过程中，肖志勇没有见到这两个女孩。作为主审法官，案件判决之后，肖志勇并没有审理 完其它案件之后的那份轻松。
肖志勇：审判结束其实我并没有觉得轻松。
记者：为什么这么说？
肖志勇：我对被告人判刑了，对被害人这一边是不是能体会到，法院的良苦用心，对被告人这一边我在想，不能说我判完刑这事就完了，以后是不是有机会，还得跟这帮孩子接触，问问她们你们怎么想的，是不真的在修正自己的行为，你不能判完了就完了，那等于就是说，还是没有达到一个教育力度，这是我当时没有感到轻松的一个原因。
经由媒体的报道，艾梦瑶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使得她也很迫切想找机会见到五位被告人。
艾梦瑶：其实咱们媒体中已经报道了，其中有4位女生，她们是一直低着头落泪的，其中还有一位走出审判庭之后，哼着小曲就走了。
记者：是的。
艾梦瑶：其实我注意到这个细节了。
记者：为什么你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艾梦瑶：因为我会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我们做心理工作的。我们会从她行为的背后，去看到她的内心。
记者：意味着什么呢？
艾梦瑶：一很有可能，她觉得这个事情终于过去了，判就判了反正也就这样了。还有一种是她要在别人面前装得我很强，我不要在任何人面前哭泣，我要装作很强的样子。我非常想见到这五名孩子，我把她们心中的伤痛去化解。
记者：她们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对待别人，为什么她们还需要同情，为什么我们还要帮助她们，你担心这种质疑吗？
艾梦瑶：我不担心这种质疑，因为我们心理咨询，不是要给她判定，她的做法是对的还是错的，因为每一个人的成长，都会经历一些或多或少的伤痛，我们作为心理工作者，我们就是要帮助她，解开那些心里的结，让她从伤痛中走出来，避免让她以后再次陷入到坏情绪，甚至到不良的发泄途径当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