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
美国外交官柔克义与第十三世达赖喇嘛的交往始于何时？始于何因？
柔克义与第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第一次会见不在拉萨？
第十三世达赖喇嘛进京朝觐，柔克义帮助他用藏文起草奏折
柔克义详细记述了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在京活动的各种细节
美国政府正确地认识西藏的地位，柔克义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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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克义是中美关系史上第一位与达赖喇嘛建立并保持联系的美国外交官。
柔克义与第十三世达赖喇嘛的交往始于何时？始于何因？
1903年11月，英国政府批准英属印度总督寇松的一再要求，发动了第二次侵藏战争。第十三世达赖喇嘛违背清朝政府“不抵抗”的旨意抗击英国侵略，而沙皇俄国当初通过布里亚特蒙古僧人德尔智传递的援助西藏抗击英国的许诺，成了口惠而实不至的画饼。1904年夏秋之际，达赖喇嘛战败逃离拉萨，出走蒙古。清廷接受驻藏大臣有泰的请求，宣布将达赖喇嘛名号“暂行革去”。正是在此次流亡期间，美国驻华公使柔克义与这位西藏藏传佛教的领袖开始有了交往。
那时的达赖喇嘛虽然已经年近30岁，但是对于列强之间的关系却所知甚少。达赖喇嘛给柔克义的最初信件是希望能够得到柔克义的建议，并通过这位美国驻华公使居间活动，使自己的声音上达“满洲皇帝的金耳朵”。然而，柔克义的复函却并没有鼓励他寻求外国的帮助。这与当时的国际形势有着密切的关系。
就在英国第二次侵藏战争进行之际，日俄战争爆发。俄国战败的结果，以及随后俄国发生的革命，使其对于西藏的野心不得不有所收敛。1905年，英国自由党上台组阁，寇松从印度总督位置上去职，其积极侵略西藏的政策遭到挫折。1906年，中国清朝政府与英国政府在北京签订《中英续订藏印条约》。尽管此约将1904年荣赫鹏逼签的《拉萨条约》作为附件，予以认可，但是中英两国就“西藏问题”谈判签约这一事实本身，就已经在实际上把西藏置于中国政府的主权管辖之下。随后，1907年英国与俄国缔结《英俄协约》，背着中方宣布承认中国对于西藏的“宗主权”，相约除通过中国清朝政府外，不与西藏当局直接联系。英国对于西藏的侵略势头也有所减弱。
流亡期间，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在外蒙古首府库伦（今乌兰巴托）与蒙古的黄教领袖哲布尊丹巴失和，处境尴尬，急于返回西藏。他向俄国的探险家科兹洛夫（Pyotr Kozlov）询问，是否知道有哪个西方国家驻在北京的外交官懂得藏文并了解西藏。1905年，在得知柔克义这样一位美国驻华公使的大名之后，达赖喇嘛修书一封，派了两名使者携带信函和礼品前往北京拜访柔克义。达赖喇嘛希望知道柔克义个人对于他是否应该及早返回拉萨的看法。从此，他和柔克义的书信往还一直持续到1914年柔克义辞世。
柔克义与第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第一次会见不在拉萨？
1905年，第十三世达赖喇嘛离开库伦，穿越蒙古草原，走走停停，于次年11月抵达青海塔尔寺，准备返藏，但是遭到英印当局的反对。1907年春天，达赖提出西宁“地方寒冷，水土不宜”，请求清廷准予“于九月间率领徒众前往五台山，瞻仰圣境，借资修养”，并有进京朝觐之意。1908年初，达赖一行抵达山西省佛教圣地五台山，准备进京。
得知达赖喇嘛驻锡五台山的消息，柔克义于1908年6月13日打点行装，由美国驻华公使馆的托马斯•哈斯金斯（Thomas Haskins）陪伴，用了五天时间赶到那里。尽管不在拉萨，这却是一位美国外交官与中国西藏的达赖喇嘛的第一次会见。这位美国驻华公使在五台山的菩萨顶盘桓了整整一个星期，用藏语直接同达赖喇嘛交谈，不需任何人居间翻译。他劝告达赖喇嘛遵从清朝皇帝的旨意，改善与英属印度政府的关系，并将其作为自己政策的基点。他对达赖喇嘛说，作为一名盎格鲁•萨克逊血统的人，他可以担保，英属印度政府寻求与西藏建立更为密切的联系纯粹是出于商业上的目的。为了感谢柔克义的来访，达赖喇嘛送给他一幅珍贵的唐卡。7月，达赖喇嘛上奏清朝政府，表示将于9月下旬前往北京。8月，清朝政府电令山西巡抚宝棻：“达赖来京，准其由龙泉关抵定州，改乘火车北上。著该抚会商直隶总督妥为照料。”
面见达赖喇嘛之后，柔克义给西奥多•罗斯福总统（President Theodore Roosevelt）写信报告他的五台山之行，并转达这位西藏黄教领袖对于美国总统的问候和礼品。他告诉总统：我坐着和达赖喇嘛亲切交谈。我背后站着一位僧人，用达赖喇嘛的蝇甩为我驱赶头顶的苍蝇。达赖喇嘛要求将我的茶杯中一直注满热茶，要求我今后和他保持通信联系，做他的顾问和朋友。这一切简直太不寻常了。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此信长达十二页，柔克义还有话要讲，但是担心信已经过长了。
罗斯福总统十分高兴地给柔克义回了信：我觉得，对于我们这一代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番非常有趣、异乎寻常的经历。据我所知，这是史无前例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祝贺你，我也为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一件事恰巧让我们美国的一位外交代表亲身经历而感到庆幸。
不等柔克义复信，总统的第二封信又到了。罗斯福告诉柔克义，他发现柔克义与达赖喇嘛的会见“从英国政府的角度来看太重要了”，所以他同意让英国特使布赖斯勋爵（Lord Bryce）在某些最高级别的（英国）官员中传阅此信。这就把达赖喇嘛对于英国态度的转变传达给了英方，而上述转变在一定程度上是柔克义促成的。罗斯福还告诉柔克义：“在此事上，我们乐于给英国人帮些忙。假如你能够得到（达赖）喇嘛与北京的中国人之间交往的任何消息，请让我知道每一个细节。”
▲ 达赖喇嘛赠送柔克义的唐卡。
第十三世达赖喇嘛进京朝觐，柔克义帮助他用藏文起草奏折
9月22日，达赖喇嘛与他的随从在清朝政府所派卫队的护送下离开五台山，从定州登上由汉口开往北京的火车，于9月28日抵达京城。在火车站，达赖喇嘛受到理藩院和内务府官员的迎接，而后住进德胜门外的黄寺。那是二百五十多年前清朝顺治皇帝为迎接第五世达赖喇嘛进京朝觐而修建的。这期间先后出了八位达赖喇嘛，西藏地方与清朝政府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希望得到当年第五世达赖喇嘛的礼遇，却没能如愿。
达赖喇嘛知道清朝在考虑褫夺他的世俗权力，到北京后的第二天，就派手下官员拜访柔克义，请他前来相见。10月6日，柔克义前往黄寺。在与达赖喇嘛仅仅持续了十分钟左右的交谈中，柔克义发现，与上次在五台山见面时相比，达赖喇嘛情绪糟糕，常常发火，烦躁不安而且不爱说话。柔克义后来得出结论：达赖喇嘛对于他的人民没有兴趣，关心的只是保持自己现有的特权。此后他又曾与达赖喇嘛见面，给他提供咨询和建议，帮助他用藏文起草奏折。
达赖喇嘛还派了德尔智求见俄国公使廓索维慈（Ivon Korostovetz，1908-1912年任俄国驻华公使），但是既没有得到鼓励也没有得到建议。俄国公使告诉德尔智，俄国已经放弃了支持东方各地的统治者的政策。显然，无论英国还是俄国，对于西藏的兴趣都不如从前了。
10月21日，达赖喇嘛派了一名心腹陪同德尔智前来拜访柔克义。德尔智说，达赖喇嘛听说在涉及西藏内部行政管理的问题上，中国政府准备进行重大改革，十分担心清朝皇帝会削减他的前辈达赖喇嘛曾经享有的世俗权力。柔克义告诉德尔智，无论过去如何，达赖喇嘛现在的身份就是清朝皇帝的一名臣子（vassal prince）。德尔智对此不能争辩，告诉柔克义，达赖喇嘛的最大愿望就是清朝皇帝一如既往维护黄教，并允许达赖喇嘛不经驻藏大臣而将西藏的情况直接上达圣聪。柔克义觉得达赖喇嘛的这些要求都是合情合理的。
在此期间，还发生了觐见皇太后和皇帝的礼仪问题。
达赖喇嘛抵达北京后接到通知，光绪皇帝将在10月6日接见他。届时皇帝将站立接受他行磕头的大礼，简短的问候之后，皇帝落座，也让达赖喇嘛在其旁边一个较低的座位上坐下。随后上茶，皇帝将询问藏事。达赖喇嘛听说要叫他磕头，当即拒绝。后来几经劝说，达成妥协，达赖喇嘛得以免去磕头，但是下跪还是不能少的。结果，原定6日的觐见改为14日在颐和园仁寿殿进行，达赖喇嘛得分别觐见皇太后和光绪皇帝。10月30日，皇帝在紫光阁为达赖喇嘛设宴，皇帝进场和退场时，达赖喇嘛要在“入宴座次跪迎跪送”。数日后的11月3日是皇太后的生日。前一天，达赖喇嘛要向皇太后敬献长寿瓶、长寿丹。这次，他只好和满朝文武一起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生日当天，祝寿的行列中加进了光绪皇帝本人，达赖喇嘛不得不再一次三跪九叩。
所有这些下跪磕头换来的是光绪皇帝在祝寿典礼过后的一道圣旨：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达赖喇嘛上月来京陛见，本日率徒祝嘏，备抒悃忱，殊堪嘉尚，允宜特加封号，以昭优异。达赖喇嘛业经循照从前旧制封为“西天大善自在佛”，兹特加封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并按年赏给廪饩银一万两，由四川藩库分季支发。达赖喇嘛受封后，即著仍回西藏。
柔克义详细记述了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在京活动的各种细节
依据清朝政府公布的消息，并参阅各种资料，柔克义详细记述了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在京活动的各种细节，进而缉成《拉萨的历辈达赖喇嘛及其与中国的历代满洲皇帝的关系，1644-1908年》一文。该文征引了大量汉藏文史料，在关键地方注明藏文的拉丁文转写和汉文原文。例如英文的“Kowtow”，“Genuflexions”后面，就在括弧里加注了“叩首”、“跪或叩谢”等汉字，达赖喇嘛的封号“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也在英文解释之后加注汉文原文。
清朝皇帝固然没有公开削减达赖喇嘛的权力，但是也同样没有满足他回西藏后直接上奏的愿望。据达赖喇嘛告诉柔克义，他行前给朝廷的奏折，是朝廷为他拟写好的，“虽一字不得增饰”。当他探询柔克义的看法时，柔克义说，自己惟一的建议就是达赖喇嘛尽快以该折上达圣聪，毋再羁延。
1908年12月，达赖喇嘛带着对清朝政府的强烈不满离开北京。柔克义的藏学家和外交官的双重身份，给了他与达赖喇嘛交往和把了解到的情况直接上报美国总统的便利条件。柔克义告诉罗斯福总统。他担心达赖喇嘛在未来不会同清朝政府合作，“我可能成为这位黄教领袖的世俗权力被取缔的见证人”。柔克义不幸没有言中。达赖喇嘛返回西藏后的确不肯与清朝政府合作，他与驻藏大臣的冲突甚至愈演愈烈。然而三年之后，垮台的不是达赖喇嘛在西藏的权力，而是清朝政府在中国的统治。
柔克义毕竟对西藏地方与清朝中央关系的历史和现状有着深刻的了解。这种了解可能比任何一个与他同时代的西方人都更为清晰。他在《拉萨的历辈达赖喇嘛及其与中国的历代满洲皇帝的关系，1644-1908年》一文结尾的话，即便今天读来，都不乏真知灼见。这位美国驻华公使说：直到清朝的最后岁月，藏族人也并没有提出从中国完全独立出去，或者享有比以前更大程度的独立的要求。他们不想失去中国的帮助和指导，对于1793年的改革（按指《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的颁行）也并无不满。改革符合当地的需要，顺应人民的习俗。藏族人的不满是针对中国官员在西藏行使职权，或者毋宁说是对他们玩忽职守、未能恰当地行使职权的所作所为，是针对他们各种各样的需求勒索，是针对他们在藏族人遇到困难或麻烦时，不能或不愿给予正确的指导和适当的支持，是针对他们无力帮助藏族人革除弊端，建立公正。这些才是他们不满的理由，才是他们一次次犯上的起因，也才是令藏族人闭关自守，其感情与中国人日渐疏远的根源。
美国政府正确地认识西藏的地位，柔克义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作为一个美国外交官，柔克义在上个世纪初年讲的这些话，可能并不为今天的某些西方人所赞同，然而柔克义讲的却是他所观察到的事实。
1909年，柔克义奉命出任美国驻俄国大使。他依旧心系西藏，在圣彼得堡与达赖喇嘛保持通信联系。保存在哈佛霍顿图书馆（Houghton Library）的达赖喇嘛致柔克义的信件中，有一封1911年发自锡金、注明“To Rog-Hil”的信这样写道：我从你的来信中高兴地获悉，你仍然在为西藏的福祉而努力。我们两个政府之间的关系一如既往和睦平静。我请求尊敬的公使不断增进佛教的利益。希望得到你的消息，请像以前那样以慈悲之心给我们写信。达赖喇嘛寄自大吉岭，藏历铁猪年五月吉日。
中华民国建立后，袁世凯先后聘请了莫里循（George Morrison，伦敦《泰晤士报》的记者）和柔克义做他的私人顾问。1914年，柔克义从美国前来中国就职，病故于途中。此后，直到1933年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再也没有出现另一个像柔克义那样深入清晰地了解西藏并与达赖喇嘛保持长期联系的美国政府官员。
从柔克义生活的时代开始，美国政府和学界开始了不断了解中国西藏的过程。尽管到20世纪20年代末为止，这种了解仍然是零碎的，不系统的，但是美国始终是把西藏作为中国的一部分的。这不仅因为西藏之作为中国的一部分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历史事实，尤其因为承认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体现了美国自身的利益，符合美国的对华“门户开放”政策。美国从自身利益出发，反对其他列强在中国割占领土或划分势力范围的活动。从20世纪初美国政府因柔克义与十三世达赖喇嘛的交往而对于西藏有了更多了解时起，其视西藏为中国之一部分的态度就是比较明确的。如同美国的著名中国学学者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后来指出的那样：“美国的原则是中国的完整……美国关于中国完整的观念是：西藏、蒙古和新疆都是中国的一部分。”而对于上述原则的形成和美国政府正确地认识西藏的地位，柔克义所发挥的作用，可能远在其他任何一个美国人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