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当教授的三叔，60岁退休的那天，我去办公室帮他搬家，办公室里历年积存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我很心疼自己的车。

其实，在我看来这些东西都不值钱，比如80年代和朋友的信札，90年代初当副教授时辅导的学生论文……最多的就是相片，放在相册里的，放在相框里的，满满当当两大箱子，搬得我满头是汗。值钱的东西早就被他的学生挑走了，这几天，学生们一直在他的办公室进进出出，基本上每个人都抱得精品书和纪念品而归，价格都不菲，都是三叔当年省吃俭用买的。

“那些东西留着也没用，拿回家也占地。”三叔说，“相册都给我留下来。”

三叔这么说，是有原因的。

一年前，祖父突然把他叫过去，给了他一大箱子东西。三叔粗略一看，大概都是一些泛黄的纸张，基本上是祖父历年来写下的个人自传之类的东西，还有旁人出具的一些材料，从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祖父曾有一个战友，档案里丢了一页纸，结果本来的‘离休’成了‘退休’，还有个战友，因为少填了自己父母20世纪30年代的一段经历，结果十几年抬不起头，最后得病去世了。”

祖父多了个心眼，写什么干什么都留个底稿，于是这个大箱子，保护他，也保护全家人走过了风风雨雨。即便这个箱子已经没有价值，但祖父还是视若传家护身符。箱子交给三叔半年后，祖父过世，火化之后，只余白灰和大腿骨。除了那个箱子中记述的以外，其他的过往永不再为人所知。

回到家后三叔翻箱子，从箱子底里找出一个相册，里面都是黑白照片。“这是我和你爸小时候，这是你没有见过面的姑奶奶。”三叔用手机传来很多图片，每张背后都有故事，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拍照毕竟还是个奢侈事，这些照片，串联了祖父的青春岁月，也串联起他的童年回忆。

于是，退休前的最后半年，三叔把之前散落在家中和办公室里的相片都整理了一遍，结果发现自己的人生还是蛮丰富的。“这是我16岁当兵时候。”照片里的三叔，戴着红领章，“四个兜这张是我提干了，排级工资56元，第一个月工资，我给你爷爷买了一瓶茅台。”我突然想起来，那个茅台空瓶，还在祖父的旧柜子里静静放着。

再后来的照片更多了，第一次和女朋友的照片，两个人都戴着各自大学的校徽，“那时候戴着校徽走在路上，别人都回头看我们。”这个场景，好像电影《无问西东》里一样。还有20世纪80年代第一次参加学术会议的照片，“我第一次穿西装打领带，还和外国人说话，一身都是汗，你伯母的红裙子，是我同学从广州带回来的。”20世纪90年代和第一拨学生的合影，“这个小伙子，你看多嫩，现在都是学科带头人了。”2000年后三叔买到的第一个房子，第一辆车，也都收录在相册里。

“我们那代人，经历太丰富了，经历了各种转型，和你们这代人，从小学直接念到大学然后工作不一样。”三叔说。就这样，退休的最后一天，我陪着三叔看相册，看到夕阳照进屋子里。食堂的大厨并不知道他明天就不再来了，还告诉他明天菜单上会有鱼。

到了家，我把相册搬上楼，放在了祖父的那个箱子旁边。也许，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有人再翻这个箱子了。三叔没有孩子，他打算百年之后把藏书和资料都捐给学校，“这两个箱子留给你，包括爷爷那个。”

喝着茶，我和三叔讨论他的退休计划。“最近好多人都去看《芳华》，说是我们那代人的。”“还不错，不过我推荐您看《飞屋环游记》。”“那个是讲什么的？”“有个老爷爷，老奶奶不在了，留给他一个相册……”说到一半，我突然觉得不该再说了，“这是我的网上视频账号，您用这个看吧。”

（文中漫画、肖像 赵春青 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