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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控制”的人生:武汉研究生坠亡事件始末

被“控制”的人生:武汉研究生坠亡事件始末
2018年04月03日 19:39 澎湃新闻

  原标题:被“控制”的人生:武汉研究生坠亡事件始末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实习生 周铭洁 徐帆

  生命终结的前一晚,陶崇园在家庭聊天群里反复提到鱼。

  他说,每个人都是鱼缸里的鱼,“今天突然想到了《大鱼海棠》”。他还分享了陈绮贞的歌曲《鱼》,歌词写道,“如果有一个世界浑浊的不像话,原谅我飞,曾经眷恋太阳。”

  次日清晨,他从宿舍楼顶坠落,经抢救无效死亡。这个正在武汉某高校念研三的学生,还有两个月就将毕业,此时他留给家人朋友的,是无尽的伤痛,还有一连串未解的谜团。

  坠楼之前

  3月25日早上8点前,大一同学王小龙(化名)看到陶崇园和足球队队友们一起去往操场。陶穿着“AC米兰”的红黑间条衫的球服,正在和队友们沟通。看到王小龙后,陶冲他笑了笑,“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支名为“C&D”的足球队,组建者之一是陶崇园的研究生导师,自动化学院的教授王庞(化名)。作为球队队长的陶崇园负责中后卫位置,队友们形容他“风格沉稳”。

  当天,陶崇园组织队友进行了球队的例行训练,前一天他还跟朋友们一起参加了长跑。

陶崇园的球衣和球鞋。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陶崇园的球衣和球鞋。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25日结束训练后,大家一起吃了午饭,陶崇园在下午2点左右回到寝室开始午睡,一直睡到傍晚5、6点。

  舍友张硕(化名)回忆,陶崇园6点多出门,直到晚上11点多才回来。“回来后情绪有点低落,话不多,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玩手机。”

  次日凌晨2点,张硕被陶崇园摇醒了。陶捂着肚子说,喘不上气。张硕以为他是肚子疼,但他又说,自己脑子一直在想东西,停不下来,无法入睡。这时张硕和舍友起身开始穿衣服,准备送他去医院。

  2点19分,陶崇园母亲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陶崇园说自己不舒服,想去医院。陶母问,你怎么了?陶说,我失眠,睡不着。陶母安慰他说,是不是最近写论文疲劳了?你别去想,安静地睡,我等一会过来。

  这通电话持续了6分27秒。随后的半小时里,陶母连续拨打儿子的电话,无法接通,直到2点56分他才打来。陶崇园说,妈,没事了不用来了。陶母提出早上再去看看,他答应了。

  舍友回忆,在那半小时里,陶崇园打给了导师王庞,向他反映身体不适。随后舍友接过了陶崇园的手机,电话里,王庞让舍友们照顾好陶崇园,之后他还主动打来一个电话,让叫“120”。

  但过了一会,陶崇园说自己没事了,他爬上了床,说如果明早还不行再去医院。舍友遂取消已经叫好的车,又给王庞说明了情况。

  其中一个舍友还提议,要不明天聚个餐,唱个歌,放松一下。

  凌晨5点多,张硕察觉到陶崇园起床了,他也迷迷糊糊地去上厕所,没找到陶,便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陶崇园说在厕所,随后支支吾吾说了一段。张硕没听清,就告诉他一会回来。十来分钟后陶崇园回来了,张硕看到他在床下坐了一会,随后就睡了过去。早上7点半左右,张硕听到窗外传来了哭声。

  张硕打给陶崇园的时间是5点14分,四分钟后,陶崇园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问她到哪了。6点左右,陶母来到儿子的学校,随后两人在食堂附近见面。

  陶母回忆,那天儿子穿了件黑色皮衣,脸色不好,“园,你怎么了?”她想带儿子去看医生。

  陶崇园只是回答说没睡好,两人一起去吃早饭,陶只吃了点热干面和豆浆。吃完陶母牵着儿子往回走,她又问,园,你究竟怎么了?儿子并没有回答。

  陶母说,在她的追问下,陶崇园用方言回了一句,我感觉要崩溃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摆脱王老师。

  陶母知道,儿子的“老板”总是使唤他,便安慰说,还剩两个月就上班了,你再忍耐一下,你三年都过去了,还在乎这两个月?

  “妈,你不明白。”陶崇园边说边摇头。看到儿子这个状态,陶母忍不住哭了起来。随后陶崇园表示要回去拿书,母亲拽住了他,让他等姐姐来一起去医院,陶挣脱后往宿舍走。母亲又拽了一次,陶甩开后开始跑,母亲也跟着跑。

  等陶崇园跑进宿舍,陶母才刚到楼下,她不知道哪栋才是儿子的宿舍楼,便询问附近的保洁员。没多久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有人跳楼了。

  她往宿舍楼里面望,看到地上躺了个人,脚冲着自己,鞋跟儿子的有点像,她慌了起来。等冲过闸口看到是儿子后,她抱着他大声呼喊救命。

陶崇园宿舍楼下。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陶崇园宿舍楼下。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奇怪的对话

  好友张正新(化名)看过事发当天的监控,陶崇园从跑上六楼到坠落,大概只隔了一分钟。

  这是3月26日早上7点28分,马房山派出所民警到场后调查,最终排除他杀。

  朋友们得知消息后都震惊不已。大学同学、好友史飞(化名)还清楚记得四天前两人的见面。那是3月22日下午6点,陶崇园去找在武汉另一所高校读研的史飞。路上,陶给史飞发微信说,“我能讲一个魔法故事吗?我在路上脱单了。”

  两个好友见面后聊天也是从恋爱开始,陶崇园说刚刚和女孩确立了恋爱关系。虽然两人没见过,但是聊得很投机,特别想和她在一起。讲到这里,陶腼腆地笑了。他在微信里对女孩说,希望以后能够陪伴你成长,走过以后的路。

  这中间还有个插曲,陶崇园在向女生自我介绍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打成了“陶崇源”,他还拿这个跟史飞开玩笑,“我改名了,我叫陶崇源。”

  史飞回忆,这天陶崇园还说起,最近他在做一些研究,但不是科研,是关于人性,哲学还有各种人的五官通感,水属性,他想写成文章发在朋友圈。史飞一听有些奇怪,不建议他这么做,“要不我给你弄一个微信公众号,让你去展示你的研究成果。”陶崇园表示,“这是个很好的建议,谢谢。”

陶崇园最近阅读的书。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陶崇园最近阅读的书。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期间,史飞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你现在和王庞怎么样了?”“基本搞定了。”听到陶这么回答,史飞觉得不合适再继续问下去,也就没多问。

  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陶崇园点了份黑椒牛肉意面,陶把肉全剔了出去,只吃面。史飞问他,是不是消化不好。陶回答,算是吧,最近不吃荤。

  回想起那天的对话,史飞说能看出来陶崇园不是很开心。陶平常爱笑,可那天,除了谈到女朋友时,他几乎没笑过。

  之后,两人一起去踢球,陶崇园整个人看上去很紧绷,“表达欲望很强”,以前他踢球时都很淡定。

  两人分别时,史飞把陶崇园送上了车,看着他离去。史飞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直到一天后,陶崇园给史飞发信息说,学校之前有个优秀的研究生跳楼了,随后发了三个字,“好玩哦”。他形容自己的大学“总是死气沉沉”。

  史飞看到后很纳闷,“他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他说个‘我靠’我都会怀疑半天这是不是他。”史飞说,陶崇园说话有些文质彬彬,很少用网络热词,更别提粗口,每次自己跟他对话也会小心翼翼。

  另一位大一同学李一鸣也认为,这不像陶崇园,他很少“黑”谁,也不怎么表达负面情绪。

  又过了一天(3月24日),陶崇园和史飞再次提起这件事。陶崇园发了几个关键词,“寒门、内向迷茫、三好学生、大型国企——借贷——痛苦、跳楼”(注:聊天原文),他说,“你自己联系。”

  这天下午,陶崇园突然发给史飞一句话加一个表情:“我把我过去的人生全部理解了[奸笑]”,随后他补充,“很好玩,找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史飞眼里的陶崇园积极向上,开朗乐观,这样的对话让他愈发奇怪,他建议陶“不要陷进去”,陶崇园回复,“谢谢提醒,非常好的提醒,我也注意到了,我在循序渐进。”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导师与弟子

  3月22日这天,在去见史飞之前,陶崇园中午在家庭群聊中抱怨,王庞让他去另一所学校买饭送到他家。

  “王就像喋喋不休的麻雀,引人不安没让人厌烦。贪恋于美食,执着于虚荣,活成了包装品。”陶崇园在微信里说。那天他冒着雨,自己肚子饿的咕咕叫去给导师王庞送饭,结果还因为敲门不规矩,被王庞要求鞠躬致歉。

  送完饭后,陶崇园向王庞表达了不满,用他的话来说,“小小刚了一波”。王庞在QQ里回复他,“现在要求高一点,以后出去少吃一点亏”,“你的性格并不理想”,“以后记住,自己情绪不好时,要好好调节,不要传染给别人。你传染给我了,所以我的态度也不好,特致歉!”

  这是师生七年来无数对话中的一次。2011年,陶崇园考入这所“211工程”重点大学的自动化专业,班主任是王庞。

  公开资料显示,1971年出生的王庞,于2000年任校批控制与决策研究所所长,他创建的球队“C&D”也是取自于“control”与“decision”的首字母。

王庞家的防盗门上贴着球队的队标。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王庞家的防盗门上贴着球队的队标。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同期学生里,学习委员陶崇园因为成绩优异,学习刻苦,第一个被王庞带进研究所。

  回忆初次见到陶崇园的情景,大一同学李一鸣(化名)印象深刻,“有次我们聊天聊到了某个新闻人物,他问是谁啊,我就说这你都不认识啊?他就没说话了。事后他私底下跟我说,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我赶紧跟他道歉。”李一鸣觉得陶崇园有些内向,自尊心也比较强。

  他知道,陶崇园来自农村,家境并不是很宽裕,父母都在外打工,培养出了一个博士(陶姐姐),陶崇园也是一个标准的学霸,每学期都获得奖学金。

  王庞很赏识陶崇园勤奋朴实的品性,本科期间陶崇园也深受王庞影响。“陶崇园从来不会对王庞说不,让他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李一鸣举例说,陶崇园之前不怎么踢球,但是被王庞拉进了球队,也开始爱上足球。

C&D足球队网站上王庞的个人简介C&D足球队网站上王庞的个人简介

  李一鸣也曾在王庞的研究所待过。被王庞选进研究所的学生,在办公室各有一个位置,彼此之间用蓝色的隔板进行隔断,类似写字楼里的办公桌。学生可以在里面自习,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不参与科研项目。

  有时候王庞会过来串串门,调侃几句,时不时会给大家买点水果和饮料。

  曾经班上的同学也说,王庞对学生“很大方”,会给班上的贫困生补贴买回家的路费,每次帮他送饭的学生,他也会多给点钱,因为花钱不太计较,所以基本上是“月光族”。这一点也得到了李一鸣的证实。

  李一鸣说,王庞有“洁癖”,他几乎从不去食堂,因为觉得“不干净”,为此他要么下馆子要么让同学送饭;他也不碰钱,认为钱上都是细菌,多位研究所的学生见过,王庞付钱时自己张开口袋,让别人伸进口袋去拿钱,剩下的再放回去;王庞也不太坐公共交通,不喜欢人挤人。

  但王庞很少让班上的同学送饭,主要是让研究所的学生去送。李一鸣说,如果陶崇园在,那么基本是他去送,其他人都是偶尔才去。

  大二时,陶崇园考虑到学院另一个专业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师资更强,便转了专业,但仍留在王庞的研究所里。

  “军事化训练”

  在陶崇园的电脑里,有一个命名为“2018毕业资料”的文件夹,好友张正新打开后发现,里面都是陶崇园保存的和王庞的QQ、短信聊天记录截图,以及一篇题为《高校性骚扰:特征、现状、成因与应对机制》的论文。

  文件夹建立于2017年11月,最后修改时间为2018年2月9日。

  聊天记录显示,王庞经常在群里点陶崇园的名字,陶崇园会立即回复“到!”随后王庞会给陶崇园交代一系列事,包括买饭、打车、买车票、叫醒起床、找眼镜以及私人工作等。而陶崇园的回复,大多以“是”结束。

  陶崇园曾在七秒钟内向王庞发送了三遍信息提醒:“提醒,您家的洗衣机里的一条裤子中有1500元钱!”31分钟后王庞回复,“谢谢,已安全处理”

  本科的某次班会课上,王庞给部分同学发了一份个人信息的单子,其中有一项,“是否愿意服从军事化训练”。在研究所的李一鸣收到过这份单子,不在研究所的王小龙则没收到。

  关于军事化训练,据李一鸣和数位研究所同学回忆,如同军训,不管在现实中还是在聊天群里,只要被王庞喊道,需要立马回答“到!”

  在研究所或者家里时,王庞还会要求学生做俯卧撑或站军姿,双脚成60度,挺胸抬头收腹提臀,两臂收紧。然后抬抬对方的手臂,看夹的紧不紧。如果动作不标准,则要多站一会。

  爱踢球的王庞被C&D队员刘浩南(化名)形容为“球霸”:在场上是自由人,不怎么参与防守,但经常会问队友要球,“哪怕球到了前场,他人在后面,也会让你回传。”

  刘浩南说,如果别人踢的不顺王庞的心,他就会破口大骂,如“你妈怎么把你生得那么矮”。在场上,所有的点球任意球都是交给王庞来主罚,但史飞也承认,他的脚法的确很准。

  李一鸣等研究所的同学表示,王庞热爱运动,每周都会打乒乓球、打羽毛球、踢足球。运动完后,他会让研究所的学生晚上去他家,为他做肌肉放松,比如捶背、揉腿。

  第一次去时,李一鸣很抗拒,因为进门之前还有一个“入门仪式”,要求学生下跪作揖,“我把你当成入门弟子来培养”,王庞解释说。

  李一鸣只去过几次,他回忆,王庞通常会坐在椅子上跟学生聊聊班里的情况或是球赛,谈话大约持续十几分钟,走的时候王庞还会让学生带点水果回去,虽然没什么过分的举动,但他还是感到不舒服。

  在研究所的几位学生看来,王庞的控制欲很强,跟他对话,常感到无力,却又没法反驳,只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张正新在陶崇园的网盘中,发现了几张短信截图,内容涉及王庞让陶崇园喊他“爸爸”。

  王庞先是发来一段话,称其他人说过“爸,我永远爱你”这句话,要求陶崇园也照做,“晚安前等这六个字”。但陶随后回复,“我还是不习惯这么说,个人认为说出来感觉很假,我的方式是看行动和表现。”

  王庞回复,“你的确在做人的灵活性方面很有问题,这必将限制你的发展。你毕竟比不过xxx(喊爸爸的人),但是我还会教化你。”

  这份短信记录于2017年12月16日上传至网盘,12月26日,陶崇园在QQ对话中对王庞说出了这六个字。

王庞和陶崇园的聊天记录。王庞和陶崇园的聊天记录。

  师生龃龉

  C&D球队的一位队友回忆,2018年2月9日,寒假前的最后一天,众人相约去健身。晚上吃宵夜的时候,陶崇园把手机给队友看,“(王庞)又叫我过去。”队友们说,“去吧,快去快回,我们等你。”陶崇园说,“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不好给你们说。”

  除了研究所的同学,很少人知道师生间的来往细节,陶崇园也没有跟朋友提及。事实上,从陶崇园推免研究生时起,他和王庞开始产生分歧。

  陶崇园本科毕业前,本想去更好的学校读研。陶母也听儿子提起,他联系了武汉一所“985”高校的老师,确认符合保送条件。

  李一鸣等几个研究所的同学也证实,当时陶崇园的女友也想保那所学校,两个人都在走流程,其中陶崇园已经确定了能过去。2014年9月23日,陶崇园还发过一封邮件给王庞,表达了自己想去其他学校读研的想法。

  但最后陶崇园还是留在了本校,读王庞的硕士。在陶崇园和那所学校的老师邮件往来中,陶崇园表达了歉意,对方老师则回复,“其实你这不过是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错误。”

  陶母回忆,当时王庞会让儿子送一些茶叶和啤酒给孩子他爸,当时她还觉得这个老师蛮好。“但是再好也想让孩子去更好的地方。”

  李一鸣说,当时王庞给陶崇园“画了一个蓝图”,并通过公告文件的形式进行了两点承诺。一是读研期间每年补助5000元;二是优先推荐陶崇园出国读博。这份文件上落款署名王庞,盖有印章。

王庞当初发布的公告。 受访者供图王庞当初发布的公告。 受访者供图

  和李一鸣、王小龙等人吃饭时,陶崇园曾提起,王老师以道德的压制对他干预。

  陶崇园所在的自动化学院有一项何文蛟教授奖学金,来源是控制与决策研究所,评定人数每年一人,奖励研究所和学院里优秀的学生。

  有一年何奖给到陶崇园,王庞先是私下发给他两倍于奖学金的钱,随后让陶在群里公开捐出去一半。在两人之前的对话里,陶崇园写道,“王老师,何奖已到账,按照之前说的我应该将这6000元捐给研究所,望您审批。”

  王庞希望借此给陶崇园树个典型。陶崇园事后则跟朋友抱怨,“哎,感觉是拿了他的钱,巨亏。”对方说道,“相当于欠他人情了。”陶回复,“都是要还的。”

  陶崇园在微信聊天中说过,“他的道德,对别人的好,都是要别人加倍奉还”、“强势加道德绑架对你好,然后在这个小圈子里想干嘛就干嘛”。

陶崇园跟朋友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  受访者供图陶崇园跟朋友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  受访者供图

  “控制”与“叛逃”

  李一鸣说,陶崇园有个外号叫“陶博士”,同学们都认为他适合搞科研。“他在研究所里自习的时候都是纹丝不动,能够静得下心来”。

  同学们找回陶的QQ密码时,验证问题是“我的梦想是什么”,“直接输入‘老师’就进去了”。张正新说,陶崇园希望未来回学校教书。

  2016年底,陶崇园开始考虑读博,但王庞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关。

  陶崇园倾向申请出国,且只选择王庞熟悉的人;但王庞的意见是联合培养。陶崇园在一封给前辈的邮件中写道,“当王老师知道我在考虑出国读博士的时候哦,好像有点生气,又用‘叛逃’这些名词,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而在另一封给王庞的邮件中他写道,“您若支持我出国读博,希望您推荐;您若希望我联合培养,希望给出具体方案;您若觉得我不适合读博士,那我就不读。”

  这和当初王庞给出的书面承诺并不一致。

  2017年9月17日,李一鸣等人和陶崇园一起吃饭,陶说自己也要好好想一下,未来怎么规划。当问起有什么打算时,陶说,不想留校读博。但他心里还是想读博的,那个时候正值秋招,他错过了找工作最好的时机。

  在陶崇园留下的文件夹中,有一个子文件夹叫“王的精彩操作集锦”。张正新说,这是陶自己命名的。

  在这个文件夹中,记录了大量他与王庞的聊天记录。

  其中,10月18日,王庞询问他是否决定不再研究所读博,陶崇园想要晚上当面和他进行谈话,王庞表示拒绝,还要求其写一份摘要。

陶崇园根据王庞要求手写的摘要。  受访者供图陶崇园根据王庞要求手写的摘要。  受访者供图

  最后王庞说,“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也会坚持我的既定方案。我的既定方案是对你所做选择的相应措施。”

  一天后,王庞找到了陶崇园主动联系过的国外导师廖老师,他要求廖老师遵守协商一致的原则。廖老师回复,他对陶崇园的回复和其他人一样,并嘱咐他,申请到我这读博要经过王老师同意,如果他只是咨询,我会给出作为学长的建议。

廖老师与王庞的对话截图。廖老师与王庞的对话截图。

  到了10月25日,王庞要求陶崇园三天之内离开研究所,随后他告诉另一个人,“放走陶,但不做任何推荐。”

  26日,他在足球队的群里公布开除陶崇园在球队和基金会担任的相关职务,并称其“道德水准已滑落到最宽容的道德底线以下。”后又改为“道德水准已滑落到相对宽容的道德底线附近”。

  27日,王庞在群里公布了暂停陶崇园在研究所工作的原因,即“单方面秘密和国外大学教师廖老师联系升学事宜。”

  但到了11月2日,原本被踢出研究所QQ群的陶崇园又被王庞拉了回来,“不久前,我误操作把陶崇园从本群删除,今天亲自把他请了回来。”

  当陶崇园短期脱离王庞的群体后,他曾向李一鸣表示,研究所已经没我的位置了。说这话的时候,李一鸣觉得他很乐观,他还说,王老师不会干预我的毕业问题。

  “现在才感觉自由多么爽”,陶崇园也对史飞说,“我得规划好自己的事了”。很快,他找到了一份软件开发的工作,年薪17万,虽不及梦想,但这是他的兴趣所在。

  但在11月24日,王庞又给陶崇园发来消息,“经多方调查,你在找工作。”并威胁如果陶一意孤行,将做出种种处理,其中包括“(不是强制性要求)建议你换导师(我推荐xx老师)。”

  为了稳住王庞,陶崇园写了一份保证书,大意是会留在武汉继续为球队服务。

  12月4日,王庞催促陶崇园交出研究所钥匙,并要求他论文致谢中不要提他。王庞说,“我特别不想伤害你,但你的想法要强力调整,需要我来硬的才行。”

  关于找工作的原因,这天的最后,陶崇园答复说,对科研没兴趣,想先看看外面工作的方式,现实原因则是家里逼得紧。

  “摆脱控制”

  陶崇园后来告诉好友,找工作、“没兴趣科研”都是借口,目的是不读王庞的博士,“他们还开玩笑,我的儿子以后就是他孙子。”

  去年12月底,陶崇园曾主动打电话给大一时的同学,说起最近比较烦心,期间他提到,“在这边生活被王老师控制住了,一切生活围绕着他转。”

  1月9日,姐姐给陶崇园发来一则西安交大博士溺亡的新闻,特别叮嘱他,“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如果真的有这种类型的一丁点想法,想想爸爸妈妈”。陶崇园回复说,“哈哈,我今天也看了,如果我读了博士,估计下场和这个差不多……”

  他想好了绕开王庞的“迂回战术”:放弃直接升学读博,工作一年后再回来读。

陶崇园在《道德经》一书中写下笔记:“大丈夫能屈能伸。”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陶崇园在《道德经》一书中写下笔记:“大丈夫能屈能伸。”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此后,陶崇园开始逃避王庞,常以身体不适的借口回绝他的要求,“装病装傻都行,装抑郁症”,陶崇园在好友群里说。

  王庞有些信以为真,他回复陶崇园,“建议你到三甲医院心理科看看”,“我们一致认为,你的语言已不受大脑控制”,“我怀疑你有轻度抑郁症,而且有一段时间了。”

  在陶崇园坠楼后,王庞在QQ群里发了几篇有关抑郁症患者自杀的文章,并表示“研究所新招成员,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必须通过心理测试”。

  网上流传一篇题为《陶崇园和我》的声明描述了陶崇园和王庞最后通话的情况,其中提到“下午他没有和我联系”;陶同学有严重睡眠障碍;“做家务”是我们的语言系统,“我们均认为:我国古代入室弟子模式和英国剑桥的本科生导师制非常可取。于是我们长时期采取了晚上面对面交流30+分钟的交流制,学术、个人经历、感悟无所不谈、海阔天空。当他问及如何给家里说这件事时,我们协商一致选用了‘到王老师家做家务’这一回答。实际上,我们家是得过且过,基本上不怎么做家务……”。

网传“陶崇园和我”的声明。网传“陶崇园和我”的声明。

  “在我心里,他做到了同龄人中的最佳。对于他的猝然离世,我难以自持、痛心不已。毋庸讳言,我永远喜爱他、怀念他!!!!!!”落款署名王庞。

  澎湃新闻向王庞核实该文件的真实性,未获回应。但有多名熟识两名当事人的学生向澎湃新闻称,这为王某本人所写。

  知情人告诉澎湃新闻,王庞私下里否认“不让毕业”、“主动保研退回”、“推荐读博不兑现”三件事。他表示,与陶崇园情同父子,对他期望很高,为此压了不少担子。

  截至4月2日,校方和陶崇园家属进行了多次会面,校方表示已经成立调查组追查此事。新京报4月3日报道称,在该校自动化学院学生干部通报会议中,一名负责人表示,没有发现王老师有明显不符合师德师风、刑事犯罪的地方;关于陶姐姐提到的导师不让毕业的情况不存在,3月19日已经签署了导师同意论文送审意见书;作为校方,不能判定王老师与陶崇园坠亡事件有无直接关联。

  在陶崇园和家人最后的微信聊天里,他写了一段话,“化身一条鱼,在天空里游来游去,看这世界,潮起日落。”

  妈妈回他,“鱼只在水里游,鸟才在空中飞。”“我突然觉得我们大家族充满了哲学光辉”,姐姐说。

  过了一会,陶崇园向家人们道晚安,“准备睡啦”。

  几个小时后,他以最决绝的方式,摆脱了“控制”。

学校楼顶,事发后被关闭。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学校楼顶,事发后被关闭。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被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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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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