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雷：有个轰然倒下的男人叫兰迪斯

　　作者：徐迅雷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105年环法历史上首回冠军易主的先例终于开了，2007年10月15日，西班牙车手佩雷罗“黄袍加身”，他被正式确认为2006年环法自行车赛冠军；那件黄色领骑衫，被美国人兰迪斯“抢走”了整整15个月。

　　尽管一万个不情愿，兰迪斯还是没有逃过“禁药门”。我仿佛听到了兰迪斯轰然倒下的一声巨响。此前不久，美国“女飞人”琼斯公开承认服用禁药，归还了她在悉尼奥运会上获得的5枚奖牌，同时接受禁赛两年的处罚。

　　我是环法迷。喜欢环法，不需要理由，因为有太多的理由。乡村，绿荫，古堡，阿尔卑斯山，香榭丽舍，从地上，从空中，整个美丽的法国就流露在你眼前；车轮，车队，车流，色彩斑斓的骑行衫，彩色流动变动涌动的自行车流，怎能用一个“美不胜收”就能形容？前环法赛组委会主席扎维耶·卢伊甚至这样说：“环法自行车赛是法国最美丽的大使馆，它向全世界展示了法国。”

　　在世界单项赛事上，除了足球

世界杯，就是环法自行车赛最华彩了，前者是在被拥抱的大块面上展示竞技之美，后者是在开放的长线条里展示力量之美；而且，环法把人与竞技与自然结合得更为完美。“从生命一开始，大自然就向我们人类心灵灌注进去一种不可克服的永恒的爱。”古罗马哲人朗吉弩斯在《论崇高》里这样说，我就想，法国美丽绝伦的大自然，至少给我们的心灵灌注进了一种不可克服的对环法大赛运动的永恒的爱。我真的很喜欢环法大赛的全部；7月的那些日子，每晚夜班回家，看环法转播是必备功课。

　　多年来一直看环法大赛，2006年我一直期待着刚过而立之年的弗洛伊德·兰迪斯折桂。麦克伊文、胡舒福德、拉斯姆森、佩雷罗……在这些琅琅上口的名字里，我最喜欢、最期待兰迪斯穿上最终的黄衫，站在巴黎凯旋门前的领奖台上。这种希冀贯穿了二十多天赛事的全程。我一时弄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的“移情”，这种期待与过去希望阿姆斯特朗蝉联冠军一样浓烈。

　　或许是，兰迪斯的传奇与阿姆斯特朗的传奇一样，触动了我生命深处的某一感觉之点。在阿姆斯特朗退役后，还有谁比兰迪斯获得冠军更能续写一种传奇呢？他们两人曾是队友，一起效力于美国邮政车队；阿姆斯特朗是在罹患睾丸癌之后夺得七冠王的；兰迪斯则一条腿长、一条腿短，髋关节植入了一段假骨头，是一位“伤残人士”。真是男人。而且，兰迪斯这个男人的笑，总是那么的质朴，质朴得如此憨实。

　　弗洛伊德·兰迪斯出生在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的兰开斯特，因为从小在门诺派文化严格的戒律约束下，与外面的世界几乎隔绝，甚至在19岁之前，他从未看过电视。他的叛逆开始于15岁那年，不因别的，就是因为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即使是在戒律规定不许运动的星期日，他也练车；后来参加了一些比赛，渐渐有了些获奖，17岁那年得了全国青年山地车锦标赛冠军。可是，他的父母却说：“你再继续骑车的话，就会进地狱！”于是他离开了老家，搬到了加利福尼亚。对付不允许接触外面世界的最好办法，就是干脆来到新世界。兰迪斯的新生活开始了。

　　1999年，兰迪斯成为了职业选手，加入了法国梅屈里车队；后来，阿姆斯特朗邀请他加盟自己所在的美国邮政车队；环法大赛各位冠军的拔尖，都离不开车队的辅佐，兰迪斯协助阿姆斯特朗夺得三次环法冠军，后来他“单飞”了，加盟瑞士峰力听力系统车队。2003年1月是兰迪斯不幸的日子，他在加利福尼亚南部住家附近训练时不慎受伤，因为血液流通不畅，细胞坏死了，以致右侧股骨头前端坏死；医生只好给“置换”了一段假骨进去，于是右腿比左腿短了5毫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差距”越拉越大，如今已经相差15毫米了。

　　股骨头在大腿根部，连着人的臀部呢，股骨头坏死后髋部很疼痛，直接影响站立行走功能，别说骑车参加比赛了。为了不压痛损伤部位，兰迪斯训练和比赛时，往往只能坐车鞍的前半部分。带着疼痛的屁股参加比赛，看来真不是好玩的。为了蒙蔽对手，兰迪斯曾隐瞒伤情长达20个月，他常常绷直着脚走路，不让别人看出他“屁股”有毛病；日常生活中，一样没法子，老得坐着，而且还不能把右脚搁在左脚上头，这个罪受的。兰迪斯说，他不喜欢带着这种疼痛生活，如果不是为了环法大赛，他早两年就做手术了。伤痛对人的折磨是很锐利的，连拿破仑一世都说：“承受痛苦，比死亡更需要勇气。”医生则无法解释兰迪斯为什么还能骑车登上比利牛斯山和阿尔卑斯山，说：“对别人来说，这样的状况连走路都困难。”磨难对人的砥砺同样也是很锐利的，中国有位叫梁启超的先贤深有感触地说：“患难困苦，是磨练人格之最高学校。”兰迪斯就是打这样的学校毕业的，所以他说：“我把每项比赛都当成自己参加的最后一个赛事来对待。”

　　环法是男人的运动。百年环法把许多勇敢男人铭刻在时光的金刚石上。自从1903年7月1日下午3点16分，60人出现在巴黎南郊小镇蒙吉宏的“苏醒之晨”咖啡馆的出发点前，环法自行车赛就成为了勇敢者的游戏。3000多公里的总赛程，围绕法国一圈，时不时还把赛程延伸到临国，中间交替出现平地赛段和山地赛段，特别是那海拔两三千米高的山地，可不是那么好玩的。百年环法，大约想不到今天能够迎来阿姆斯特朗、兰迪斯，他们可是正宗的病人、真正的伤员，这个一点也不冒牌。

　　当最后一次登上环法自行车赛巅峰后，33岁的阿姆斯特朗这样激情飞扬地说：“对于那些不相信奇迹的人，我深表遗憾。事实证明，环法大赛是一项艰苦的比赛，只有用辛勤的汗水才能换来胜利。环法万岁！”在这9年之前，阿姆斯特朗罹患睾丸癌，不得不切除了一个睾丸。当时情况不仅仅是怎么简单，因为癌细胞一度侵袭到他的肺部和大脑，医生说他只有50%的生存机会了！但阿姆斯特朗与癌症作殊死的搏斗，他以非凡的意志战胜了病魔，挺过来了。如今阿姆斯特朗以胜利者的姿态，给自己草拟了墓志铭：“我是一个来自得克萨斯的孩子，我学会了快速骑车，我战胜过致命的癌症，我赢得过世界上最艰难的自行车赛……”

　　环法大赛被称为体力、毅力和智力“三力合一”的代表，阿姆斯特朗曾说：“我觉得我在环法大赛的每一天里都好像在地狱中穿行。”这话倒很像兰迪斯父母所说的：“如果再继续骑自行车的话你就会进地狱”。阿姆斯特朗的身体天赋，是自行车运动员中最顶尖的。但很显然，仅仅有体力是不够的。成长于单亲家庭的阿姆斯特朗，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总是在电视机前“陪赛”，她给了阿姆斯特朗巨大的勇气与力量。阿姆斯特朗说：“感谢我的母亲，她告诉我，‘当你想放弃的时候，你就再向前走一步，咬紧牙关，那样就能够挺过来了’。”与阿姆斯特朗一样，兰迪斯也整个身心都洋溢着亲情气息，他每年都要抽出半个月的时间，去探望父母和5个兄弟姐妹。

　　除了都对亲人充满了爱，除了都对胜利充满了渴望，阿姆斯特朗和兰迪斯两人性格却有很大的差异。有人说，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选兰迪斯做朋友，选阿姆斯特朗做律师。与阿姆斯特朗孤傲性格、讲究效率不同，兰迪斯在赛场外总是那么幽默，爱开玩笑，有着非常的亲和力，无论是队友还是对手都很喜欢他。今年是兰迪斯第五次参加环法大赛，前四回他担当的都是“清道夫”的角色，与其他队友一起默默奉献，并默默蓄积力量。

　　漫长的环法，最揪人心的就是最后几个赛段，尽管悬念不像希区·柯克的悬疑片，但情节往往出乎意料地跌宕起伏。在第16赛段，在阿尔卑斯山脉，一直好端端的兰迪斯遭到了重大的挫败，名次一下子从第1位落到了第11位，“那天比赛结束后，我所有的感觉除了屈辱就是沮丧，失误完全在我的计划之外。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因为在临近比赛结束前，这个失误使得局势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赛后好几个小时，我都缓不过来。”看到这一最大的挫折，我期待着兰迪斯激发最大的奋起，于是我看到了在随后的山地赛段和个人计时赛段，兰迪斯“绝地反击”，把“恐怖赛段”变成了“超越赛段”，实现了大逆转；时速曾一度达到了惊人的80公里，形同汽车。因为风云变幻，那两个赛段是我在整个收看环法大赛中最为揪心也最为开心的。

　　在最后一站，在巴黎凯旋门前，在最后绕骑8圈之后，兰迪斯穿上了黄色战袍，登上了凯旋门前的领奖台。我看到兰迪斯那笑，开心中略有一丝矜持。3657.1公里的总里程，89小时39分30秒的总成绩，兰迪斯仅仅领先第二名佩雷罗57秒。尽管不到一分钟，但此时此刻凯旋门属于兰迪斯。

　　兰迪斯和阿姆斯特朗骑过的路是那么的不同。在阿姆斯特朗七连冠期间，只在2003年以61秒险胜对手，其他6次他完全“一手掌握”，往往在计时赛就确立优势，并在爬坡赛彻底击垮对手。而兰迪斯所在车队的队友，绝大多数年龄偏大，并且没有真正的爬坡赛高手，加上兰蒂的臀部能否最终“撑”住，都是让人揪心的问题；所以兰迪斯能否夺冠，一直充满着不确定性。今日的环法大赛进入了“后阿姆斯特朗时代”，这是一个失去了“独占熬头”的时代，悬念更加迭起。

　　“爱拼才会赢”，大抵不会错。阿姆斯特朗说：“兰迪斯的胜利是他个人意志的胜利。我为他感到自豪和骄傲，他是个出色的车手。”这样的成果显然也让美国总统布什激动了，他老人家也按捺不住，亲自致电兰迪斯表示热烈祝贺：“你代表了一种伟大的精神，每个人都以你为荣，你表现出了让人惊叹的勇气和品质。”布什还邀请兰迪斯偕同家人到白宫做客。

　　然而，白宫做客尚未成行，一个比“夺冠”更大的悬念很快降临到兰迪斯身上：采自第17赛段的兰迪斯A瓶尿样检测睾丸激素超标！兰迪斯闻此消息说：“我和每个人一样震惊！”不久国际自行车联盟宣布，兰迪斯B瓶尿样检测仍呈阳性。兰迪斯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绝对没有使用禁药，将为证明自己清白而战。

　　波诡云谲，悬疑迭起。由于睾丸激素是男性体内能够自然产生的一种荷尔蒙，并非只有外来禁药所致，所以事情就变得不那么简单。阿姆斯特朗也曾长期受到禁药传言的困扰，他感同身受地声援兰迪斯，说在跟兰迪斯并肩作战时，从没有迹象显示兰迪斯会服药，“如果我们怀疑他是骗子的话，早就将他清除出队了”。弥尔顿在《失乐园》中说到“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那么，一直被认为是乖孩子的兰迪斯，是“蓄谋已久”还是“一念之差”？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按照理想设计出来的乌托邦式的楷模；人生漫长，难免挫败，然而人生挫折越大越能启发人——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

　　跌倒了是可以爬起来的。人的许多挫折，恰恰是人生崛起的催化剂；人是崛起还是坍塌，就看人生的主人了。“避免失败的最稳当办法，就是下决心获得成功。”哲人孟德斯鸠这样说；而雨果则云：“当命运递给我一个酸柠檬时，让我们设法将它制造成甜的柠檬汁。”未来人生路依然漫长，我希望男人兰迪斯今后依然能够牢牢把住自己的命运之舵。

　　有个男人叫兰迪斯，这个世界将遗憾地记住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