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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建:以“进步”之名,行“独断”之实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1月09日15:57 南都周刊
在文化领域内,新旧同存,十分正常,并由此构成所谓多元。当“新”变成一种权力并不能容忍“旧”时,历史上出现的便是以“新”的名义的专制。历史往往是以进步的名义倒退。 ——反思新文化运动90周年 邵建 南京晓庄学院副教授,致力于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研究,著有《文学与现代性批判》、《知识分子写作:世纪末的“新状态”》等。 今年是新文化运动90周年,面对一个获得过多赞誉并被知识界称之为“中国启蒙运动”的新文化运动,我以为,反思比一味的赞誉更切要。 最近就《新青年》上关于戏剧改良的文字作了些阅读,深感新文化运动问题大在。以新文学运动为主体的新文化运动是在文学进步的名义下发动的,可是,从新文学中的戏剧改良这一面看,胡适等新青年人大力鼓吹进步的同时,自己恰恰就处在“进步论”的蒙蔽之中。这里,不妨以胡适、傅斯年等人有关戏剧改良的讨论为个案,看新文化人在进步的名义下所表现出来的文化征候。 “进步论”的独断征候 自1898年严复翻译英人赫胥黎的《进化论和伦理学》以来,“进化”不仅成为1917年新文化运动那个时代的社会意识形态,而且像“淘汰”、“竞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自然选择”等语汇也成了那个时代不胫而走的词,以致影响了我们一个世纪。这些语汇的意思很明显,不进步,即淘汰。这是一种二元对立的选择,甚至是假借于“天”(自然)的选择。 1918年《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是戏剧改良专号,头条文章便是胡适的《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在文学进化的观念下谈戏剧改良,不仅是胡适文章的立足,也是该期整个戏剧号的基本立场。可是,胡适的进化观或曰进步观却有致命的隐患。在“第一层总论文学的进化”中,胡适声称:“文学乃是人类生活状态的一种记载,人类生活随时代变迁,故文学也随时代变迁,故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是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但问题是,它和文学进步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能说汉魏文学是周秦文学的进步,也不能说唐宋文学是汉魏文学的进步。胡适以“代有文学”而论其进步,这样的文学史观不能成立,这样的进步观更为有害。 落实到戏剧改良,它的有害就在于中国传统旧戏的取消。胡适声称中国旧戏“受种种束缚,不能自由发展”。这些束缚是什么呢,在胡适那里,就是旧戏中特有的唱工、武打、脸谱等形式因素,其中唱工尤为胡适等反对。在胡适之前,钱玄同指责旧戏说:“中国旧戏,专重唱工,所唱之文句,听者本不求甚解,而戏子打脸之离奇,舞台设备之幼稚,无一足以动人情感。”另一位新青年的文化闯将刘半农也表达过类似的攻讦。在这样的情形下,废唱遂成为当时戏剧改良的一个焦点。 胡适等人讨厌旧戏中的唱本,这本是个人喜好不同;问题在于,他们却把他们不喜欢的唱视之为“旧”,又把废唱称之为“进步”。其所以如此,是胡适等人以西洋戏剧为参照,因为西洋戏剧是废唱的。胡适说得很清楚:“西洋的戏剧在古代也曾经过许多幼稚的阶级,如‘和歌’,面具,‘过门’,‘背躬’,武场……等等。但这种‘遗形物’,在西洋久已成了历史上的古迹,渐渐的都淘汰完了。这些东西都淘汰干净,方才有纯粹戏剧出世。”言下之意,中国戏剧因其尚未淘汰唱工、脸谱等因素,还处在一个较低的落后阶段上。 这里可以做一个归谬。中国戏剧的改良必须废唱。其所以废唱,因为唱是落后的。之所以落后,因为西洋戏剧是不唱的。戏剧改良在新文化运动那里有一个预设:西洋戏剧=进步,中国戏剧=落后。此一预设显然来自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大前提:西洋文化代表进步,传统文化代表落后。有关文化的一切讨论,包括这里的戏剧,都必须在这个大前提下推演。于是推演到最后,与其说是戏剧改良,毋宁说是包括唱工在内的中国戏剧的取消。 再看傅斯年的《戏剧改良各面观》。不妨先领略一下傅斯年的语言风格:“就技术而言,中国旧戏,实在毫无美学的价值。”甚至中国传统戏本身,“自从宋朝到了现在,经七八百年的变化,还没有真正戏剧!”通读全篇,文中充斥着“毫无价值”、“绝对要不得”之类的强硬表述,且口气显得是那么肯定、独断和绝对。这就是这里所要剖析的在“进步论”之下的另一文化征候:“绝对论”(或曰“独断论”)。 绝对论和独断论乃一语之两用。如果绝对论更多是一种思维内倾的话,它的语言表现就是独断论。以上傅斯年的表述用英国学者伯林的看法是“独断式的确定感”。在伯林看来,一个目的论者“会泰然坚信他们一切所作所为,因为目的是合理的,所以行动也都是有道理的,其原因就在于这种‘独断式的确定感’”。这里的目的论不妨是进步论的另一表述,进步本身就是目的。如果落后是要挨打的,那么为了进步,还有什么不可以呢?在这里,进步是一种话语制高点,站在进步的立场讲话,特别是它面对它所认为的不进步、反进步或落后时,它的文化优势使它的话语在充满优越之外,必然带有二元对立、一元独断的绝对论倾向。 “进步论”的专制恶果 无论胡适还是傅斯年,他们的文学进化论其实主要不是在谈文学自身的进步,而是在比较两种文学的高低。这两种文学(具体而言是戏剧)一中一西,西方代表进步,中国代表落后,因此,进步的含义在这里就是以西方为参照并向西方看齐。然而,中国戏剧的落后与其是一种实然,毋宁是一种推演。但推演即演绎推理在康德那里是推不出任何新知的,因为它的结论已经预先蕴含在大前提里了。如果大前提有问题,则结论更靠不住。落实到这里的戏剧,情形正是如此。不错,中国文化的确落后于西方文化。但,问题在于,文化这个概念太大,文化本身也不是铁板一块。谈文化的进步与落后,需要在文化类别上作分殊。比如,近代以来,中国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远远落后于西方,这毋庸讳言。但,如果就文化中的艺术和艺术表现而言,比如中国的音乐、舞蹈、绘画、戏剧等,就很难说它是进步还是落后。以戏剧论,中国戏剧和西洋戏剧本是两个不同的表演体系,它们生长于不同的文化土壤,有着各自不同的艺术形式,这样的差异很难让人进行优劣比较(它几类于茶叶与咖啡的比,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欣赏口味)。然而,我们看到,一旦进入进步论的语境,东西之间的所有差异就不再是差异,就表现为进步与落后之关系。 在新文化运动那里,西方文化在整体上是进步的,中国文化在整体上是落后的。因此,正如后来冯友兰等人的表述:东西文化不是空间关系,而是时间关系;相应地,两种文化之争,不是东西之争,而是古今之争。问题的严重性在于,空间是三维的,时间是一维的,亦即,依空间而存在的差异本来是一种多元状态,但,一旦进入时间之流,多元就被线性为一元,并且是二元对立中的一元。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这种对立遵循的是“自然选择”的原则,即你死我活,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二元对立最终变成新的一端淘汰旧的一端的一元专制。由此可见,“进步论”的要害就是“一元论”,这个一元则是以“新”为其表征的一元。在这个“新”的一元面前,所有的差异都变成了“旧”和“落后”,并因此失去存在的理由。 以上便是进步论的逻辑。新文化运动因为新字当头,这个“新”便成为一种观念强权和话语强权。傅斯年当时还是一个学生,但其语言表述那么强横和独断,原因就在于后面有“进步”撑腰。二元对立的结果势必是一元独断。在新与旧之间,如果新是适者生存,旧便是淘汰对象。生物达尔文变成了文化达尔文,文化达尔文则助长了文化激进主义。从多元而二元而一元,彻底铲除中国戏剧,这就是新文化运动戏剧改良的路线图(其实,文化多元比文化进步更重要)。 其实,引进西洋话剧,从文化保守主义一方来说并不反对,它们本来就可以并存。不能容忍对方的是文化激进主义。《再论戏剧改良》是傅斯年谈戏剧的另一篇,傅再度声称“旧戏本没一驳的价值;新剧主义,原是‘天经地义’,根本上决不待别人匡正的”。傅进而表示“旧戏不能不推翻,新戏不能不创造。”(傅斯年)其所以如此,是“旧戏的信仰不打破,新戏没法发生。”这就是进化论旗帜下的文化激进主义,非得把新与旧人为地变成势不两立的二元对立不可。事实上,旧的不去,未必新的不来。在文化领域内,新旧同存,十分正常,并由此构成所谓多元。因此,当年新文化运动为革除旧文学旧戏剧所推销的“进化论”是一种知识上的伪论。当“新”变成一种权力并不能容忍“旧”时,历史上出现的便是以“新”的名义的专制。历史往往是以进步的名义倒退,“进步”和“新”在这里起了蛊惑人心的作用。 从《新青年》以上的戏剧讨论,我们看到,什么叫文化绝对论,什么叫文化独断主义,什么叫文化一元,新文化运动现身说法,把自己展示得清清楚楚。这一切都是在“进化”或“进步”的名义下展开。反思“进步论”所带来的一个世纪的蒙蔽,今天,是到了对新文化运动做清理工作的时候了。 (本文有删节,小标题由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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