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序：一艘临时客轮上的短缺与价格管制

　　作者：陈序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是法国犹太人。德国占领法国后，他从地中海某港口搭船逃亡。船是货轮，临时改成客货两用。乘客超员，淡水不够用。大家抢在早晨漱洗更衣。第一天8点去，排队；第二天7点去，排队；第三天6点去，排队……直到有人为享受一段水量较大、空气较新鲜而人流较少的清净时间，半夜就得把自己弄醒。

　　一艘不堪负荷的船上，一个受特定条件约束的时空中，海洋隔绝了外部可增加的供给，淡水、限定用途的公共空间、封闭环境中怡人的空气、起码的个人卫生乃至受其影响的自尊都短缺。看起来，船长很仁慈，除了设定供水时间，没有规制用水特权或者收费。其实，用水、用洗手间的价格原包含在票价中，供给不足而不额外收费，即是价格管制。

　　在价格受管制的短缺状况下，每个消费者必须为此付出额外的不以货币计量的机会成本。列维-斯特劳斯的旅伴们在一次次受挫的过程中逐步调整自己对短缺程度的判断，根据自己需求的迫切程度不断增加付出。排队不可避免，睡眠损失不可避免。假设按睡眠损失多少给洗手间的使用权分时段标价，或者拍卖，分离刷牙洗脸的人流，那么，乘客会多付钱，钱会进船长和船员的口袋。换言之，价格放开时，买方损失会成为卖方收益，价格管制时，买方照样损失(可能换一种形式)，卖方却全无好处。

　　列维-斯特劳斯回忆这段经历时，并未把难堪的短缺归罪于价格管制。是，离港的船只上总存在各种各样的短缺，非常时局意味着非常短缺。但我以为，价格管制要对最终加诸每位乘客的短缺程度负责。如果价格放开，会激励船长少装货，多装淡水，直至完全不装货；会激励船员把自己的淡水、洗漱空间及相关权利作价出让；会激励船只变更航线，中途加装淡水……一切皆有可为。

　　价格是一种信息，告诉生产者、消费者供求关系的变化。管制价格就是管制信息，让市场对供求关系产生错误判断。然而，真实信息就此湮灭了么？没有。管制不过是延长了真实信息传递的时间，增加了市场获得真实信息的成本。回到那艘船上，管制无非让乘客尝试三四天之后才发现短缺的真实程度。重点在于，一旦人们明白短缺和价格管制之间的关系，他们会立刻形成两种预期：持续短缺预期和通货膨胀预期。两种预期标示出两种可相互替代的未来，当下则叠加成双倍的焦虑。或者说，价格管制留给危机处理更多时间，却给现在制造了更多紧张。

　　当然，价格放开是一项重要的制度安排。战争期间，临时接纳一大群流亡者和去国的结构主义大师，漂泊地中海上的船只管理者不可能有事先准备和长期计划，道德风险也令人却步。如果是和平年代，相信船长会有更多改善短缺、抑制通货膨胀的智慧和勇气。至少，不会像列维-斯特劳斯所记述的，出现为了一次沐浴不惜背叛丈夫的良家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