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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永涛:乡村生存哲学的诗性叙事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2月24日10:34 湖南在线-三湘都市报
作者:刘永涛 与许多同为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作家相比,湘西凤凰的田耳创作历史并不算长。但也就是在仅有的三四年的时间里,田耳开始形成独有的个性风格,基于对自我的真实和生存真相的执着追问,在他平静简约的叙述背后,往往蕴藏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情感力量,直接关涉生命的痛感,逼近向内的人的灵魂,诘问存在的意义。2004年以来,田耳在《芙蓉》、《收获》、《大家》、《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一批全国最主要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二十余部中短篇小说,以黑马的姿态在文坛横空出世。从引起文坛广泛关注的《姓田的树们》、《围猎》、《郑子善供单》、《独舞的男孩》、《重叠影像》到《掰月亮砸人》、《一朵花开的时间》等等,我们看到了田耳一直以来隐忍的努力,以及其小说所孕育的多种可能。可以说,在一个习惯于无痛感的消费时代,田耳致力多种叙述语言和策略的尝试,通透明净地构筑出一个又一个触及我们灵魂的文字世界,每篇小说都是迥异的个体。他与谢宗玉、于怀岸、沈念、马笑泉一同被《芙蓉》列为“新湘军五少将”推出,当是名至实归。 我们想具体看看《衣钵》。这个短篇最初曾以《仪式》为题刊发于2001年夏季号《神地》,2005年第3期《收获》将之改为《衣钵》发表,后入选评论家洪治纲主编的《2005短篇小说年选》(花城出版社2006年1月版)和林建法主编的《2005中国最佳短篇小说》(辽宁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作为成名作,它在田耳迄今为止的创作中显得异常孤绝,一个优秀小说家所应具备的叙事能力、语言天赋、心理气质、艺术素养等等,在其中得到悉数呈现。 这是一个非常别致的小说。小说主人公李可大学毕业,联系到城里实习未果而跟随父亲实习做道士。李可经历了拒绝、理解、认同、皈依的过程后,最终接下了父亲的衣钵,成了一个像父亲一样出色的受人敬重的乡村道士。整个小说的叙事节制舒缓,宁静安详,诗性色彩浓郁,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具有牧歌情调。但显然,真正重要的并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如何去讲这个故事,以及通过这个故事,究竟传达给我们什么。 应该承认,真正的小说家必须努力发掘生活中隐蔽的真相,直面个体灵魂,逼近生命内核,进而关怀人类的处境。而一旦能够超越现世、国家、民族、人伦等等,便有可能抵达一场伟大的精神审视,成为接近经典的叙事。这些其实正是当代中国小说家所缺乏的,他们往往拘囿于生活经验的表象,而少有穿越经验走向艺术审美的能力和勇气。从这个角度讲,我们愿将田耳看成一个例外。田耳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在“70后”作家中,他有着罕见的沉着和冷静。他没有如有些作家那样,像贝内德蒂所说的“取自现实的一个片断”,或是采用大量生活片断的组合,再形成一个戏虐和狂欢式的文本。《衣钵》我们看到一种“后观察”的征候,它表现为对生存的处境进行的不动声色的勘察、洞穿的奇妙交织,在他小说语词间的构成关系中,小说肌理裸呈着具体的物质性并具有动人的敏感。 《衣钵》是个小而简单的故事,但同时,又是个很大的故事。我们看到的最主要的是李可和父亲两个人形,但透过两个人形我们又看到的是一种作者对主观精神的把握,一种对内心视像的呈现,一种对人类自身本质美的提炼。这让我们想起老子的“道”,是谓之“大象无形”。老子本人强调一种“淡”的美学,与那些浓得化不开,一切往上面叠加繁复装饰的做法相反,老子善于“做减法”,在审美上他强调“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这种平淡而近乎“无味”的审美趣味和“观其妙”的无限性与幽妙性,正好构成了中国美学的玄妙精神。在我们看来,《衣钵》恰好暗合了这种美学精神。这就使得小说看起来似乎波澜不惊,实际上深邃幽远——主人公李可“升华”的过程,事实上是一种乡村生存哲学的外化。 一个常识是,城市与乡村作为一个社会共同体内两个不同属性的生存空间,因其异质性彼此成为想象与向往的乌托邦对象。过往的文学叙述为我们提供了道德批判的指向,城市的文明与乡村的愚昧,乡村的和谐与城市的堕落,也不乏对城市与乡村的双重失望,但这仍处于静态描写乡土的状态,往往是一种相对简单的转述。由鲁迅开创的中国乡村叙事,至今也已经70多年了,但我们现今常见的更多的是苦难叙事、乌托邦叙事,前者写尽乡村的苦难,苦难中的挣扎,后者则尽力把乡村美化成人间天堂。而真正的乡村依然距离读者很远。要知道当下的乡村,已非鲁迅时代的乡村,也不是沈从文时代的乡村,更不是赵树理、浩然时代的乡村。这种叙事往往是溃败的乡村经验,它遮蔽我们通往真实的乡村记忆之途。《衣钵》则不但见证了乡村生活的凡俗世界,而且发现并揭示了乡村生活的秘密,呈现的是真实的乡村生存哲学,让我们看到生活的烟火,真实的人性和命运。田耳凭着他深切的乡村经验和来自民间的文学资源,在最朴实的状态下来写作乡村的生活现实。正因如此,这个小说无比鲜活丰富起来。 乡村生存哲学与现代性具有某种对立性,它有一条巨大的根系,直接关联着乡村日常生活的各个部位,并渗透着某种宗教气息。李可是在无法去城市的情况下才决定跟父亲实习做道士的。“李可是道士的儿子。前些年这是个令李可尽量回避的事实”,可看出初始对父亲道士身份的排斥,后来渐渐理解了父亲,“以父亲,父亲所从事的职业而自豪”。在做仪式前的一个晚上,李可独自在山上冥想,“冷静下来,他发现头脑里对于事实和虚幻的认识依然是如此分明,但不知何时两者已经能够融洽地共处了……相信父亲!这话李可在心里说了若干遍”。李可终于认同了父亲,认同了道士这个身份。乡村固有的精神传统对乡村个体的影响在这里得到彰显。给死人作个道场,是乡村生活中一个重要的仪式,李可的父亲既是道士又是村长,作为“乡间最重要的人物”,不但影响着群众,还同化了自己的儿子。然而,父亲在李可成为道士的仪式完毕后回家的路上,却未能跨过一条曾无数次跨过的沟壑,摔死了。李可的第一场法事做给了父亲。到这时,李可才真正皈依了道士这一角色。在田耳紧凑细致的叙述细节当中,赋予了小说一种流动的质感,使这个故事显得巧合而又充满人性的温暖,物化的心灵和纯净的人性发出最真实的光辉。由此,我们不难窥见乡村生活的秘密部位——积淀久远的精神生活脉象:那些隐形或显形的地方风俗,那些神秘的祭祀和仪式,那些纷繁错综的乡村说唱编码,其实是乡村民众的内在心灵的核心地带,在现实面前,它们往往呈蛰伏状,却又有着惊人的力量,换句话说,它们可以无形地支配现实生活和价值选择。田耳从形而下出发,发掘的是广阔的形而上意义,他的叙事显然比那些僵硬的、模式化的苦难叙事、乌托邦叙事来得高明,更为真实、可信、富于历史感和文化感,从而与庸常的乡土小说区别开来。 另一方面,在这个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现代知性谱系与乡村生存哲学得到某种和解。受过高等教育的李可明白,父亲口中的那个看不见的世界与自己在学校里知道的一切完全悖离,他清楚书本上的白纸黑字更值得信赖,而父亲对世界的认识只是乡里人的经验。李可所经受的是一种大学教育和书本文字构成的更大更强的传统,它某种意义上形成了李可自身的知性谱系,但他最后却皈依了乡村的“道士”传统。在乡村,规范人们言行的更多的是那些细小的、隐秘的、诡异的传统,它们直接关涉日常起居,并演变为集体无意识式的信仰。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景象。宏大的主流意识形态与乡村风俗信仰并行不悖,相安无事,甚至前者的畅行要借助后者的现实存在来完成。从这个角度看,《衣钵》具有社会人类学和民俗学的多重学术思考。所以,《衣钵》也可以说是一个关于乡村信仰的小说——现实中个体信仰的建构,对宇宙人生的认知路径。田耳的叙述使得李可信仰成形的过程极为自然,一句话,顺理成章。 乡村生存哲学具有自足性。那种原初的、尽可能完全乡土化的生活方式、农民的生活如何与体制化的政治任务、关于富裕的想像、关于成功的期望混合在一起,这两种东西,现代性的和前现代的混合在一起,它们构成资本时代中国乡村原初的生活情态。田耳当然明白这一点。他展示的是乡村生活的本真状态,没有粉饰,没有评说,没有浪漫化,没有任何的穿凿附会,从最普通的器物和最熟视无睹的日常生活细节入手,对乡村文化进行了独特的审视,内容涵盖了乡风民俗、伦理秩序、意识形态等多个角度,有力地直指乡村经验的内在机理,打开一个生动的窗口,让我们看到其中的玄妙。要知道,经验可以是凝固的,也可以是流动的,对后者的把握要艰难得多。这让我们不由想起当下中国作家普遍存在的问题——面对完整世界发言能力的匮乏。他们过分用力在一个得以通行于消费和市场的小小区域,而关于这个世界的更大的真实,却被漠视或摒弃。他们往往通过虚假的想象对丰富的生活进行简化和改写,而远离了探寻那些被宏大的口号、民族、乌托邦等集体记忆的事物掩饰下而被遗忘的向内的人性景象的可能。对于真正的乡村,他们已经很难找到它该有的位置了。但田耳的小说昭示着迎“难”而上的努力和志向,他让我们相信,在浮躁丛生、欲望横行的当下,以隐忍的姿态而进行的写作将会获得艺术之神真正的馈赠。 与此同时,我们也在想,乡村中类似“道士”的文化传统,到底还可以走多远,在后工业时代全面来临之际,它是否可能是消失殆尽的一种臆想空间?儿子接下了父亲的衣钵,那么在这之后谁来接下儿子的衣钵呢?事实上,《衣钵》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的支点:在文化省思中发现传统文化的活力与魅力,皈依自然生命的宁静、庄严、圣洁、野性力量,在乡村生存现实中找到了对抗和补偿现代文明缺失的文化基因。如此看,《衣钵》不但在田耳个人的创作中是个特例,而放到整个当下小说阵营中考察,它远远超越了概念化的乡土写作,在漫不经心的生活中深度发掘了那些诡异的存在,并且烛照了生命内在的精神脉动,从而开启了一个新的乡土叙事维度,它所达到的广度和高度极具标本意义。 田耳高超的语言才能令人惊诧,他的心理叙事、对生活的精微体察以及小说的结构能力都给人深刻印象,所有这些使整个小说弥漫着宗教的氛围和诗性的光芒,形成了一个极富张力的文本,多少让我们看到沈从文式的绵长和结实。但对于生活在凤凰的田耳来说,我们并不认为存在什么“影响的焦虑”问题,他有足够的耐力,有富有温暖的心灵,有广阔的灵魂视野,有仁爱慈祥的目光,在探索小说艺术的征途上,他给人以无尽的期待。在艺术忠贞越来越难以坚守的年代,田耳的《衣钵》与他的《围猎》、《重叠影像》、《一朵花开的时间》等一道,为我们当下的阅读带来新的鼓舞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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