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从“兼容”的奥义看许霆案

　　一些旧词在网络时代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比如，“文件”、“文档”曾是多么显贵的词语，《人民日报》发过社论《学好文件抓住纲》，离退休老干部视“看文件”为政治待遇；如今阿猫阿狗都可以在网上有“我的文档”，自建一大堆“文件”。“兼容”在新生代的词汇里，纯粹是技术性的，以硬件的接插便利、软件操作系统的互不排斥而带有“界面友好”之类的褒义。其实，“兼容”是个很古老的词，通常是褒义的，倘若与“兼收并蓄”同义，则在朱熹眼里是有害的。

　　我注意到“兼容”这个词，是忘了“灌夫骂座”为何情，重读了《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有个策士叫籍福，劝汉景后的同母弟武安侯田蚡推举比自己资格更老的窦太后的侄子魏其侯窦婴做丞相，说窦婴投桃报李必提名您做“尊等”的太尉，而您可收让贤之名；然后，籍福到丞相魏其侯家贺喜时，劝告说：“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将因)毁(谤)去矣。”

　　这里说的“兼容”，用的是“兼”的本义，“善人”与“恶人”两者都要容忍，即不分自己看得顺眼的人、看不顺眼的人，或者不管讲自己好话的人、坏话的人，都一视同仁。这是道家的处世态度，与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动辄分君子小人的孔孟之道不同。而魏其、武安等人“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哪里听得进籍福的劝谏？两人都“负贵而好权”，“无术而不逊”的灌夫站在魏其侯一边搅和，结果是三人都不得好死。本文非史记解读，只是想说，古词“兼容”的第一义，相当于俗语说的“丞相肚里能划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追随者)”。这层含义，它讲的是功利主义的处世之“术”，而不是知人论世的“道”；重视人际关系的中国人，本来是不难理解的，能否做到就看本人的德性深浅与修为高低了。

　　“兼容”的第二义是“兼容并包”，气象恢弘，意思与“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相同。“兼容并包”也是出自司马迁，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文中讲“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乃“必将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者的作为。这个“兼容并包”的古语被蔡元培用来办教育，奉为北京大学的校规，而今成了众多文化人提起来就口舌生津的“万世规”。它其实是对西方自由主义特别是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和学术自由的思想有中国特色的表述，可以说是古为今用的经典。

　　然而，在我看来，“兼容”的奥义是它的第三义，体察人性的弱点，善恶之心勿太甚，慈悲为怀。

　　《道德经》第二章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想的是“弃圣绝智”，不分辨美丑善恶，可以去伪息争。话不是没有道理，对揭露欺世盗名和以理杀人有点针对性，却有鼓吹鸵鸟政策的味道。庄子讲齐万物、等生死、一是非、同荣辱，对人生与万物持相对主义立场，对于破“我执”、防刚愎自用有好处，却也有太多可质疑之处。因此，虽然不是宗教信徒，但佛教、基督教对人性弱点的体察，我是认同的。从佛教观点看，肉身的人都是凡夫俗子，要修道，而“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谁敢说自己已修到了无处“惹尘埃”的境界？耶稣说，你们谁是无罪的……这世上没有一个“义人”。既然如此，岂可对人易受诱惑无同情之心，岂能要求凡人是“金刚不坏之身”？对人的宽容，说到底是对人与生俱来的弱点的体谅。这就是宗教的大悲悯。

　　这就说到了许霆所谓“恶意取款”案。ATM机出错，青年许霆171次取款17.5万元，潜逃一年后被抓获，以盗窃罪被广州中院一审判处无期徒刑。这个判决立刻引发各方热议，90%的网友凭直觉认为“量刑过重”，说用多年前的条款将10多万元视作“巨额”太荒谬不公；有法学家与律师认为不应对嫌疑人追究刑责而应适用民法判他退还“不当得利”。这个上诉案子的结果，不知会怎样？迄今没有改判消息。

　　我感觉，法官的裁量之所以明显畸重，除了政治思想(公有财产高于个人的一切)与法律技术方面的问题之外，与道德观念上的善恶之分过于强烈也不无关系，显然对许霆的“贪欲”缺乏同情。一项网络调查结果是：在ATM机出错能够多取钱的情形下抵制诱惑而不取的人，仅为7.34%；有资料说，英美人在这种情境中则会公然排队去取。这些资讯的可靠性有待查证，但人性弱点有贪欲易受诱惑则是肯定的。如果法官不带善恶观裁决此案，只就事论事，让许霆退还不属于他的财产，就不会下毁人一生的重判了。

　　当然，这不等于说我们应当纵容人们做坏事；恰恰相反，我们的一切制度设计应基于防范任何人都可能做坏事，而不要“试探”(考验)人。

　　【鄢烈山：著名时事评论员、杂文家，《南方人物周刊》评出的“影响中国公共知识分子50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