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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尼陈
男子体操比赛是我每届奥运会必看的。因为李宁。
李宁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不管是前几天夜里的那个空中跑步的中年商人还是24年前那个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着态度的少年。梦里是1984年的上海和我。
男子体操团体比赛和那些一伙人冲来杀去的球类比赛不同,本质上还是个人赛。每个人都是在无助中挑战自己,所谓“团体”只不过最后把每个人的成绩加总而已。所以,所有看团体赛的人还是冲着每一个小伙子的具体表现去的。
男子体操团体比赛的第一项是自由体操。在梦中,体操是相当不自由的运动项目。那是每天早晨上课之前,听着广播喇叭的命令,大家列队上操场,跟着录音磁带里的口令伸胳膊,抬腿,转身,下蹲,扭脖子……体育老师带着校级军官般的仪容在行列间观察,当众呵斥动作不到位、指定肌肉不按要求绷紧的同学。不过,在开始做操之前和结束之后回教室的那几分钟,是难得的感受自由的机会。说笑打闹,看看邻班和其他年级的漂亮女生,发发呆,还有阳光雨点和各种速度的风打在脸上屁股上。
后来晓得,广播体操不能算真格儿的体操。在体育课上,真正与体操有关的训练大概数跳山羊,没几个人能跳过去,多数人会骑上山羊就下不来地,我更差,每每一头撞在山羊后背,半晌说不出话来。撞了约十几次之后,我醒了。看着那些男运动员不仅能跳过去,还能旋转、翻筋斗,花样百出,我也通过移情完成了自卑到超越的心理旅程。
观看中国男子体操运动员比赛的精神分析功能大体如此。剩下的,是对一种态度的欣赏。
我一直清楚记得李宁从单杠、鞍马、跳马等不同器械上纵身而下并站稳脚跟时的同样的表情,总是想到又一古代中国人司空图形容“沉着”的句子: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我不了解李宁和他的后辈们是不是有唐人笔下广阔深沉的内在,但从当年的洛杉矶到2000年的悉尼到昨天的北京,从体操王子到杨威、李小鹏、陈一冰、肖钦、邹凯和黄旭,始终没有改变的是面对强敌时的自信、自制和不卑不亢。
对情绪的控制不仅仅是一种争胜技术,也不仅仅是一种个人修养,更是一种有中国特色的文化。对中国人而言,如果在古代至当下之间存在不间断线索,这是其中之一。不动声色背后,是对有能力把握自身认知的信心。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兴奋剂,野心和利益驱动既不能成就也不能毁灭它。运动员固然身体强健,却不存在与身体强健必然联系的性格特征和文化特征。他们有张扬者,有含蓄者;有暴躁者,有羞涩者;有喜怒哀乐形于色者,有山崩鹿舞身不移者。遗憾的是,同在一个奥运赛场,同是运动员,不论比赛成绩如何,情绪与情绪背后的修为以及深层文化心理,天壤之别。
得不得牌已属次要,重要的是,李宁不是一个人。这是我从中国男子体操比赛中看到的。虽然看不出像火矩传递一样清晰的传递路径,接力还是在真实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