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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家琪 (同济大学教授)
“三十年间有与无”之二十五
经验是什么?经验不是指发生在你身上、发生在你周围、被你感知的那些事,它取决于、表现为你如何处理这些事。
我们说一个人有经验,就指的是他或她会处理这些事。
但这是就一般意义上的经验而言的。我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些独特的、一次性的、无可比拟的经验。于是,我们又发现,几乎所有的经验都是独特的、一次性的,而且你的处理方式也是独特的、一次性的和无可比拟的。
这里首先需要的就是要使自以为很熟悉、很习惯了的经验陌生化,于是才有惊讶,才有不理解,不知如何下手,才有进一步的深思。
我几乎认为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国度的人的最可怕之处,就是把一切都习以为常了。这里特别指的是那些大话,那些豪言壮语,那种惯常了的思维方式与话语方式。
2002年,许多自以为平常不过的经验,又一次让我感到惊讶:
新一期的《粤海风》上说“南京是中国最伤感的城市”,就这一句话,竟让我久久无法自制,甚至热泪盈眶,历史的画面飞速从脑际掠过,而且都与“伤感”联系在一起。
2月11日的《参考消息》上刊登出了苏联的解密档案,里面说1940年屠杀1.5万名波兰人士的“卡廷惨案”是贝利亚根据斯大林的指示实施的,在命令上签名的有伏罗希洛夫、莫洛托夫、米高扬、加里宁、卡岗诺维奇等,全部材料被编在政治局编号为1的档案中。这条消息让我惊讶得喘不过气来,尽管我早就知道了这一惨案的事实真相。
还有,3月16日晚,在凤凰中文台的“鲁豫有约”中,鲁豫采访了当年那篇几乎让所有人“误入窄路”的《生活的路为什么会越走越窄》的作者“潘晓”;现代的人可能已经不太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对正在读研究生的我和那一代大学生而言,这篇文章所激发的全国大讨论几乎就发生在眼前。但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潘晓”是两个人(潘祎和黄晓菊),更没有想到此文的发表完全出于《中国青年报》的有意安排。
这一年的“世界杯”由于有中国队的参加,所以格外引人关注;最后的“四强”是巴西、土耳其、德国、韩国。中国队在三场比赛中连一次进球的机会都没有得到,而韩国队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后的恣意挥洒,更是让人对亚洲足球的未来失去了信心。
让我自以为不会吃惊,其实还是惊讶不已的一件事,是8月25日的《报刊文摘》上有一篇《想起了施罗德》的小文章,里面说时任德国总理的施罗德与妻子合住一两居室的小屋,继女要是来了,就在床边另支一张床,三人睡一个房间,而且只要他是因私外出,就一定会乘火车,而且是二等车厢,每周只雇一次清洁工,买菜、下厨、熨熨衣服之类的事都由他妻子承担。在读这篇小文章时,我一直在与脑子里的“虚伪”与“活该”进行着斗争,最后用“这只是个案和特例”说服了自己。
我觉得我自己也已经如施特劳斯所说的那样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在小事上理智而冷静,在大事上却疯子似的赌博;最后零售的是理智,批发的则是疯狂。
什么是小事?什么是大事?什么是理智?什么又是疯狂?
这一年,我们几个人或我和我的家人去了贵阳、青岩、遵义、镇远、武汉、同里、周庄、杭州、上海等地,一路走去,见到了各式各样的大标语,比如在武汉付家坡长途汽车站,就写满了“以爱心对旅客,以真心对集体,以责任心对工作”;“用质量建立信用,靠服务造就品牌”等标语,但服务质量到底怎么样呢?我不说,大家心里其实都明白,问题只在于早就见怪不怪了。在另一个地方,赫然触目的是“不爱岗就下岗,不敬业就失业”的标语。
在武汉,见到了老朋友、苏州大学的蒋国宝,正是他,提出要把我调到苏州大学,使我一直就潜伏在心底的蠢蠢欲动之心,再一次有了实现的可能,最后的结果就是来到了上海。
那一年我55岁,是可能调动的最后界限了。就如一个长途跋涉者,当他身边停下一辆车,司机告诉他这是最后一班车时,他通常的反应就应该是先上去再说,至于能拉到哪里,可以暂且不管。
这一年6月,因为我为萨拉玛格的小说《失明症漫记》写了一篇“中文版序言”,而被葡萄牙文化交流中心邀请到澳门,住在前总督的别墅里。夜深人静,看着头顶上飘扬的葡萄牙国旗,才真正体会到不知谁说的“I love my homeland, but only from afar”的意味;1996年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我也有过这种感受。
留在海南的,就是我无尽的情怀和那套“海南大学人文丛书”,我的书名就叫《经验之为经验》,萌萌的是《情绪与语式》,余虹的是《艺术与精神》;而他们两位,已经在世界的彼岸,同情地俯视着我们在人世间的碌碌无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