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泽雄
曾经,我把作家分成两类:作品型和事件型。
如此划分显系无奈,严格说来,作家除了依作品分高下,还能凭什么立足呢?作品型和事件型不该是两类作家,而是作家与非作家之别。不过,我们的人文环境尚处“初级阶段”,很多事都经不起“严格”。
比如,眼见得不少作家学者,我们仅知其名,却说不出他的作品。无他,因这些名字往往是被一些非文学事件强行放大,并强行灌入读者耳膜的。比如,有些诗人,从没有一首诗为人称道,其大名却因为与某个派别、某句口号或某个事件的捆绑关系而反复为人提及;有些作家,其作品虽已为人忘却,却频频以各种文学外的作为,如打架、行乞、剽窃、封笔、退出作协……而引发传媒关注。后者即是典型的事件型文人。
作品型作家寂寂无声,事件型文人如“弄潮儿在涛头立”,最能见出文坛的窘迫。
事件型作家也有诸种变体,虽有作品不值一提、纯仗一身横练功夫在文坛呼风唤雨者,也不乏特会来事但作品倒还说得过去者。相形之下,那些单靠作品也能把文学腰杆挺得直直的成名作家,一旦玩起江湖术士的把戏,祭出空空道人的法术,就让人郁闷乃至傻眼了。
有话直说:贾平凹先生的《废都》,堪称此道中的恶例;近日伴随《废都》解禁折腾出的种种传闻,把我的心情实实在在地淋成一只落汤鸡。
《废都》的庸常性质,在我心里早已牢牢固定,就我个人而言,只要我的文学鉴赏力一息尚存,它就不会重见天光。
本来,作为一名以其出色作品获得广泛认可的作家,偶尔写出失败之作,绝非反常。创作之道充满诡异,一部小说写砸了,未必悉归于作者的拙劣,还可能缘于作品的探险性质。那些不会把作品写砸的作家,也可能是些永远写不出传世杰作,彼等性喜在熟悉的安全地带匀速行走,压根不存征服雪峰之念,当然也就无从崴掉艺术脚踝了。
就是说,我不会因为贾平凹偶有劣作就否定其既往成就;相反,我认同英国小说家毛姆的观点,他说:“一个作者有权利要求按其最好的作品给予他恰当的评价。”不过前提是,这位作家必须让人意识到他在努力创作,他的失败乃是奋力攀岩时的不慎失足,而非下坠过程中的倒栽葱。
不幸的是,贾平凹写作并出版《废都》,更像是一次单边下挫。关于《废都》,人们较为一致的看法是:不是故事,不是人物,甚至也不是那股神神叨叨的陈腐气息,而是疑似《金瓶梅》二世的大量删字框,《废都》的庞大销量(不少拜盗版书商所赐),十之八九来自于此。
对暧昧情色抱有好奇,原是人心之常;作为一种偷袭读者下三路激情的手段,它也始终存在,只是真正的作家不屑为之罢了,故即使偷袭成功,也只是商业性成功,与文学成就貌合神离。然而,为了给《废都》解禁造势,作者与出版人竟在无料可爆之处强行爆料,再次把炒作焦点锁定在这个用老的招式上,凭一根沾满铜臭的兰花指,古彩戏法般制造了一场不存在的情色事件。
他们声称,初版本《废都》不曾删过一个字,那些删去多少字的“□□”,只是一种噱头。他们还告诉读者,新版《废都》并没有对旧版进行修订,两者是同一本书,唯出版社换了一家。
这算怎么回事呢?虽然我们的法律没有“文学欺诈”这一条,但当年冲着“□□”而去的读者,可是结结实实被欺诈了一回。也许,销售心理学研究者会从中悟到点什么,但站在文学立场上,只能视作者为背叛。从他们醉心于此类盘外招的姿态,我们也能得知,这是一部作者铁了心要以事件代替作品的文本,因为,并没有人逼迫他这样做,他在台面下做足了手脚,转眼又在台面上一脸苦相地嘀咕道:“我从未对它说过一句话”、“我把手机关了”,似乎还满心希望读者从他的狡黠式缄默里,领略一点“道可道,非常道”的妙境。算盘实在打得精。
把《废都》鉴定为一桩社会事件而非文学作品,看来也不算冤枉作者。《废都》解禁前后,我们如其所料地读到了大量步调一致的评论,包括作者在内的很多论者都提到:“书中对社会的观察带着前瞻性的思索;如今,再看这本书,书中描写的那些情况,在如今已见怪不怪。”(贾平凹语)
正如苏珊·桑塔格、哈罗德·布鲁姆等一流评论家再三指出的,蹩脚文学批评的特征之一,就是把文学批评置换成文化-社会批评,在无法进入文学内部之时,通过外部的包抄迂回,完成对作品价值“劫法场”式的救赎。《废都》原是一部探索元素荡然不存的庸作,就算我姑且承认它算一部成功作品,那么,在最理想意义上,其优点也只应落脚在反映现实人生上,而非预测未来社会。
小说家自有小说家的使命,他们不必借鉴未来学家的抱负。伟大的小说理应让未来的读者认可,但前提恰恰是它成功反映了当时的现实,而非跳过当时,直接向未来的读者致意,后者看上去就像一个主妇拒绝为今晚下厨,却把五年后的饭菜提早做好。我们认同乔治·奥威尔出版于1949年的小说《1984》,并非因为它专为未来而写,而是当时它就文学性地表现了某种现实。所以,哪怕《废都》确如作者、论者吹嘘的那样预测了未来,仍然无从挽救作品的声誉。
那些为新版《废都》造势的家伙,还不约而同地提到学者季羡林先生,说是季先生早就预言,“《废都》二十年后将大放光彩”。季先生已驾鹤西去,我们无从核实那句话的真伪。不过我可以确认,季羡林虽在佛教文化和中亚语言的研究上成果斐然,但没有证据表明,他还具有值得刮目相看的文学鉴赏力。考虑到出身农民的季先生在年富力强之时曾经撰文强调“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中稻达到四万三千多斤”还只是“牛刀小试”,我们更没有理由听取他专业领域之外的意见了。因此,喋喋于所谓季老的预言,只能说明,他们下定了忽悠到底的决心,同时坚信读者都是不明真相之辈,只会唯名人之言是从。
一本被禁的书,也就是一本假以时日必会解禁的书,这是禁书的循环之道。然而在我们这个时代,禁书往往夹有各种题外之义,还可能染上悲壮的英雄色彩。出于对英雄著作的尊重,我并不认可《废都》的待遇,我甚至认为,那是《废都》不配享有的殊荣。从贾平凹与一班朋友当年在《废都》包裹上郑重写下“二十年后开封”的行为来看(有图片为证),大概只有他们知道,这原是一个“老夫自有计较”的中国式锦囊。所以,姑且当它从未被禁过吧。
出于对人间丰富性的尊重,一般我不会为了扩张观点而舞动“窥一斑而见全豹”的五方旗。目睹一位实力派作家突然学会了折腾,一味用没出息的方式在文坛尥蹶子,实在让人痛惜,但我痛惜之后决定收住话头,只是轻轻地叹口气:老贾,何必呢?(作者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