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总书记一讲话，说要劳动者体面劳动，体面这个久违了的词就又回来了。不用说，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体面是个老词儿，最早文人学者使用的时候，还是跟“体例”有些混淆，比如《朱子语类》里讲易，说“此书体面，与他经不同。”但是，到了民间俗语里，体面就有了面子的意思，比如《儒林外史》里胡屠户教训范进，“休教失了学校的体面”。《红楼梦》第七回众小厮讲焦大，一味好酒，不顾体面。过去老百姓把有头有脸的上等人，叫做“体面人”，但有时候出面打扮得光鲜一点，也是“体体面面的”。所以，要想体面，须有物质的条件，日子过的充裕，才能体面，因为从来没有衣衫褴褛之人，被人称为体面的。但是，更重要的，则是面子，面子的背后，是受人尊重。既包含自己要做的好，行为得体，也包含外面的人对自己人格的尊重。也就是说，自己要面子，也得别人给面子。

　　总书记讲的“体面劳动”，我的理解，大体包含三个意思。其一，充分就业，没有工作当然谈不上体面。其二，提高一线劳动者的报酬，让劳动者有体面的基础。其三，健全企事业单位的职工代表大会制度，落实劳动者企业内的民主。这三个意思里，第三个，已经有了精神和文化层面的内涵，跟面子有关。

　　这三方面的体面，单就物质层面，实现起来，已经很有难度了。如何充分就业？就大学生而言，尽管政府在这方面做了最大的努力，农村的村官，城市社区岗都塞满了人，但目前困局依然没有好转。提高劳动报酬，国营企事业单位，如果政府肯拨款，也许可以办得到，但是，让民营企业也大幅度提高劳动报酬，也许要冒企业因成本骤然提高而倒闭的风险。至于体面内涵里最要紧的面子和尊重，落到实处更困难。无疑，实现企业的民主，对提高劳动者的自信和自尊有帮助，如果企业的工会真的是由职工选举出来的，真心为职工办事，那么，就可以遏制资方或者国企的管理者对职工的非法侵害，维护职工的权益。许多随意的加班，克扣工资，甚至性骚扰，性侵害就会少得多，至少不会出现受了侵害而呼告无门的悲苦状况。

　　但是，劳动者也是社会生活中鲜活的人，劳动的过程，也不仅仅局限在工厂里。卡车司机上路拉货，往往会受到路政、收费站、检查站和警察的刁难和卡要，在种种刁难面前，他们谈不上体面，而且非常不体面。一个白领开车上班，有时也会面临类似的问题，而且很可能遭遇中外政要出行，道路封闭，眼睁睁迟到挨罚，就是过不去。这个时候的白领，尽管衣裳光鲜，还开着车，也没有体面。那些开个小店的小老板，也许时时要面临有关部门的拿卡要，他们又必须得低声下气，他们也没有体面。至于那些摆摊的，做小买卖的，随时面临城管的驱赶，打砸，他们更没有体面。管理也是一种劳动，虽然不是一线劳动者，管理者也不能说不是劳动者。当他们要跟政府有关部门打交道的时候，也一样直不起腰来。有些企业主说，我们去交税，交费，给他们送钱，却还要受他们的刁难，看他们的脸色。上面所有的人，如果下班回家，发现自家的房子被强拆了，那么任何体面就都荡然无存了。在官本位的空气弥漫的情况下，只要作为一个人，在任何地方都可能遭遇来自官员的颐使气指，都既没有尊严，更谈不上体面。

　　改革以来，经济快速发展，政府也在快速发展，出现了好些跟劳动者的劳动相关的管理部门。按道理，这些部门都是服务的，但实际上却一直在享受企业和劳动者的服务。工商、税务、海关、城管、卫生防疫、交通等等，莫不如此。设一个部门，就多了一道关卡。要想过关，就得忍受人家的卡拿要，让自己感觉特别没有体面。最要紧的问题是，当劳动者面临政府机构侵害的时候，基本上处于绝对的弱势状态，没有反制的手段。虽然理论上你可以投诉，即使投诉有效，对方也被惩罚了，但你今后的日子基本上就不要过了，因为对方有一万种方式给你小鞋穿。所以，要想劳动者有体面，政府也要讲体面——加强自我约束，言行得体。更关键的是，劳动者要有反制的手段，有大声说话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