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匡政
最早看日本3·11地震视频,似曾相识,记得和日本歌人鸭长明笔下的一场地震有些相像。他是日本平安末年的一个歌人,距今有800多年,留下一部随笔叫《方丈记》,被视为日本隐者文学的首部代表作。我当时并未查证,写此文翻箱倒柜找出原书,果然如此。他写道:“山崩河埋,海水倾斜浸漫陆地。土地裂开水涌不断,岩石碎裂滚入谷间。近海划行的船只,飘摇于波浪之上,行走着的马匹四蹄失去了平衡。都城近郊各处寺院神社的建筑物,保持全貌的没有一处,有的部分崩坏,有的整个倒塌。灰尘升空,如浓烟一般。”
鸭长明记录的是元历大地震,发生在820多年前。他的感叹很有意味:“大地震刚过,人们都述说这世间无常,减去了些许烦恼,但日积月累,一年过后,竟无人言及这些了。” 鸭长明说到的“无常”二字,不仅是《方丈记》的主旨,也是日本人看待自然与人生的一种普遍态度。此次地震日本民众的镇定与隐忍,让国人惊叹。虽然这和日本现代的防灾和救灾机制有关,但这种国民素质,更是日本传统文化长年涵养的结果。
《方丈记》里有一段话很有代表性:“河水里的水泡,时而消失,时又聚集,但未曾久留,在世间的人和住所亦是如此。”用水泡来喻说人事和住所,可以说是很多日本人对生活的一种日常认知。他们一方面承认世事无常,一方面却又渴望在这生灭迅速的无常中寻求新生。正是这种“无常观”养成了日本人独特的美学意识。这种美学迷恋瞬间之美,即使在瞬间的荣耀中立即死亡,也了无遗憾。有人把“日本之美”归结为体验无常与瞬间生命的光辉,是准确的。日本古语说“花是樱花,人是武士”,武士看重樱花的,也是那转瞬即逝却当机立断的美,开到绚烂处,干净而无悔地飘落。无常观也让日本人对“物哀”美有天然的崇拜。这里的“物哀”,不只是对自然万物的悲哀或悲伤之情,还有共鸣与感动的意味,悲与美是完全相通的。可以想见,这样的文化底蕴,自然会让民众在灾难中处变不惊。
中国古诗也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感时花溅泪”之类的美学境界,但这种对“物哀”美的欣赏,却没能像日本人那样,成为中国人的日常意识,或者说这种意识今天已经丧失了。这次日本地震虽引发了核泄露危机,但能肯定的是,日本的这种文化意识会很快帮助他们修补自身的生态良知。正如东京市长石原慎太郎灾后抛出的“天谴说”,其实也是一种反思。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此倒是有大量认知。《礼记》认为如果一个地方的布政施令违背自然时令,必会导致自然的回应,它的表现就是天灾人祸,也即“天谴”“天罚”。汉宣帝也说过:“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 在有科学意识的现代人看来,这种“天谴论”可能是荒诞不经的,但却能成为我们反思当下人类文明的一个契机。
如今人类对生态环境,采用的多是一种功利主义态度。即使要保护环境,也是从保护人类自身的角度出发。无论是日本传统文化,还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自然观,却并非如此。中国和日本的传统文化中,最具超越性的智慧,都体现在人对自然和万物的尊重上。《易》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尚书》说“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中庸》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强调的都是人与自然万物具有平等的价值。在这种观念中,大自然有独立的价值体系,并非是作为人类征服的对象而存在的。它把自然平衡看作一切价值的基础,时时意识到人类不过是诸多生物的一种。只有实现了人与物的共存而不相害,才是人类生存的一种理想境界,如朱熹所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
无论是日本的“无常观”与“物哀”观,还是儒家的“天人合一”观、道家的“道法自然”观,都应成为我们反思现代文明的重要思想资源。这是一种生态良知,即把征服自然的观念,转变为对自然的顺从与尊重。因为道理很简单,科技再强大,人也无法离开自然延续自身的存在。人类本身并无法产生任何能量与物质,再高的科技,不过是对自然界能量和物质的转化。也就是说要重建生态良知,首先要改变的就是过去以人类为中心的价值认知,而把自然生态看作是世界的中心。做任何事、造任何物,只有当它能保持自然与生物共同体的平衡、完整与稳定时,才会被我们选择。否则,就应当被我们否定。这种生态良知,也表现在对积累物质财富的态度上,它强调节制,以保护自然为第一原则,放弃任何不计环境成本的经济方式。这种良知在日常生活中,讲求的就是简单、节俭与适度消费。
人类能否从日益增多的生态灾难中,孕育出一种有生态良知的文明,还无法预知。但显然我们需要从文化角度,来反思日本大地震这种灾难,才可能在民众中形成相应的文化共识。可以说,一切保护生态的制度构建都离不开这种文化共识。我期望这场日本大地震引发的诸多灾难,能唤醒更多人的生态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