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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鹏:传销的话语陷阱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8月23日10:11  东方早报

  居鹏  

  央视对广西传销曝光的当天,我给我在广西深陷其中的朋友去了电话。他告诉我,这是国家的一次宏观调控,对行业进行洗牌,把不适合这个行业的人淘汰出去。他说:“什么行业都有优胜劣汰。”尽管这些回答不出所料——毕竟两年前我曾去过那里暗访考察,但他的语气还是让我哭笑不得。对他们而言,现实照不进幻想。 

  当时驱动我前往广西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纳粹时期的德国市民参加完反犹集会,回到家中却发现他的犹太邻居是那么善良那么和蔼可亲,完全不同于集会中的宣传。但犹太人善良——至少和平常人没有二致的这一现实,却丝毫不能让这些市民从反犹幻想中惊醒。恰恰相反,现实反而巩固了幻想:犹太人的和蔼可亲只是他们的伪装,更说明其狡猾和奸诈。

  将纳粹和传销放在一起,并不是我认为二者在“恶”的层次和程度上有可比性,而是我觉得两件事在意识形态的运作有着相同逻辑。或许我们会把它们都归之于一个“洗脑”的概念,这样似乎事情也得到了清晰明了的解释:就像洗衣服一样,洗刷刷洗刷刷,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但实际上,这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只不过把人“脑残化”了——好像进入传销的都是傻子笨蛋。简单说“他们被洗脑了”,其实是在神秘化这一意识形态逻辑。

  我还想澄清另一个说法,常见的对传销的评论中,除了“脑残化”的论调,还喜欢高高在上指责人家“被贪婪蒙蔽的双眼”。而在我体验传销的日子里,碰到这样一个女孩,20岁不到,手上都是老茧,皱皱巴巴还有些变形,说是在东莞化工厂干了两年被化学品所腐蚀,再也不能恢复,工资每月不到1000元。对于这样的人,你去指责他们财迷心窍,不是过分想当然,就是否认人家追寻幸福的权利。我觉得,任何对传销的妖魔化、漫画化,就是拒绝对自身处境的思考。

  最具讽刺意义的是:外界的“洗脑”判断,还成为传销话语的一部分。传销组织成员会主动提及“洗脑说”,打消你的顾虑:“洗脑,这个词多么轻巧,人是活人,怎么洗脑?”他们主动提醒你,要多思考多观察,甚至生怕你遗漏什么疑问,主动提醒,“那个地方要多琢磨一下”。他们对自己那套话语很有信心。

  关于传销运作的本质,没什么好多说的,就是按一定分配方式把后面的钱分给先来的人,随着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先来的不断升级,直至退出。运作过程本身不创造价值,只靠人数增加推动整个体系运转。值得注意的是,人数增加是以3的倍数递增,最终肯定难以为继。

  如果这个体系以这样的未经包装的大白话讲出来,肯定没人相信并投入资金。所以,它会经过好几轮包装,光分配方式,就专门有两个人给我讲了两天,画满了6页稿纸,稍微不明智的人,就会陷入数字迷宫中,被冲昏头脑。

  光这些还不够,为说服你,边边角角都会说到。传销组织为该模式做了个类比,我至今不知怎么反驳:你花5000元钱买了辆摩托车,你觉得不错,介绍朋友来买,由于这单生意是你介绍的,店主给你一笔报酬相当于广告费。说到这里,他问我,这个钱是不是你应得的?我说是。他接着讲,然后你朋友觉得不错,又介绍一个人过来买,这单生意还是跟你有关系,你又将获得一笔酬劳。你介绍的人介绍的人又介绍一个……

  一个吊诡的逻辑,我知道它有问题,但我不知怎么反驳。或者你会说,为该商品付出的价格和该商品的价值相差太大时,性质早就变了。所以,这两者不能简单类比。就像我买辆汽车花50万元钱,而实际成本只值5万元,这太过悬殊。可是,价值和价格的界限在什么地方?在诸多商品价格中广告费占大头的时代,这个界限可能确定吗?价值和价格的脱离,或许正是这个时代经济逻辑的困境?

  所以,对拆穿传销,这不是最有说服力的问题,最有力量的应该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人数增加是以3的倍数递增,该如何持续下去?或者,最后如何收场?不管前面怎么掩饰,怎么天花乱坠,最终都要回到这个问题上。

  那这个问题,传销组织是怎么解释的呢?实际上,这一答案的引入,并不像我梳理的这样按部就班——在他们的描述中,国家一开始就被引进来了。从广西的贫瘠、东盟全面开放、广西将面临东南亚的竞争之紧迫性,到先富带动后富、国民收入再分配以及“国家打造七千万中产阶级”,等等。最后他们说,国家支持这个行业有其综合考虑,传销人员投入的资金当然会按一定比例抽出支援广西建设。在他们的话语里,最后无法持续时,国家会接盘。以国家开始,最后以国家结束,整个体系获得了逻辑上的自足——这对一般听者是无法拒绝的。

  这样一来,传销话语的整体逻辑没有问题,只需修修补补。当有人要求看文件时,就会遭到嘲讽——中央红头文件哪是你我这些无名小辈能看到的?不过,嘲讽者又话锋一转:谁说怎么样怎么样都不算数,谁轻率地相信这一切就是一个大傻瓜,但我们可以通过一些迹象,自己观察到这些。

  那么,又会观察到什么呢?当地情景印证着那些想象,就当是巧合:看上去,除种甘蔗外几乎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的农民,居然能从银行贷款建起七层小楼,穿着拖鞋走很远的水泥路去干农活,几乎没有车辆的水泥路常常成为晒谷场——实际上,这些农民的主要收入是收取传销人员的租金,一层楼一年租金少说一万元;城市基建也大兴土木,三年间从一个小镇进化成一个县级市,资金来源当然可疑。有人对我说:“就冲这城市的空气状况,把钱投进去了。”——城市没有什么工业,但空气中又是尘又是土。整个城市也似乎为传销提供便利:传销所有进出款项全部通过银行自动进行;与之相似的是,中国移动也为传销组织建立了网络,相互打电话不要钱,打长途每分钟一角,传销组织说是为方便跟外界沟通发展下线。

  如果不是出于篇幅问题,其实很多细节我不愿放弃。整个传销日常运作,就像所有意识形态一样,并不总是高高在上,它渗入到日常生活,并通过日常生活发挥作用,由此巩固意识形态。比如,我发现,有的人相信这些;而有的人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一套,但他们依然留在里面——他们抱着的是这种想法:我不相信没关系,但别人(他的下线)相信;还有这么一种人,他不是自己相信,他只是看到别人相信,他让别人代替他相信:“像他这么聪明的人,都进来了。那还有假?” 

  正是如此,不论我分析得多么透彻,我无法说服他们任何一个人。还有一点就是,我想关注那些复杂的人们,他们其实不是外界想象的那样傻乎乎的或利欲熏心的。他们有他们的梦想,有自己的判断。我们站在外面,永远不知他们中间某个人遭受的具体苦难。在传销的具体日常运作中,我有机会去接触他们鲜活的面孔。那一刻我没有优越感。他们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

  (作者系媒体人士,曾进入广西传销组织“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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