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经常会面对外地朋友的关心和安慰。比如,他们会热忱又不乏同情地说,“兄弟,你在重庆不容易,多保重”。我知道,这是在透过“红与黑”的想象之光,在关心我的工作境遇。我的工作,就是在重庆时报主编评论,打理着一个叫“上游评论”的版面,并以评论员身份在上面写文章。一转眼,已整整四年。
在我看来,评论这种工作,在全世界,也都不是容易做的事,矫情点说,也算是高危工作吧。要不然,写过《国家与市场》的赫尔曼。施瓦茨,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座右铭定格为“我就干思想的买卖,鉴于其危险,稍微多收一点”呢?
在中国,很多问题,在各个地方的不同标准,不过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一些同行觉得我不容易,我相信,多少也是因为他们感觉自己日子不太好过。但换个思维来看,一份工作,如果没有挑战与压力,又还有多大意义?特别是在价值传递方面,在一个文化多元的时代,本身就注定遭遇种种碰撞。这种碰撞,很多时候并不是坏事情。至少,它可以让人更加清晰地认识到,那就是最真实的存在。
情况其实并没那么糟。在年底时,回过头来盘点这一年,还是发现评论版发了不少好文章,我和时言平、李妍等本报评论员,也还写了几篇勉强算是过得去的文字。我觉得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更何况,环境是在不断变化中,不是说历史是在螺旋式上升前进的吗?偶然往回倒转,大抵也是必经阶段。调整好心态,换一种思维,看到历史轮回,不就更加懂得如何去把握现在与未来吗?
在年底的时候,我又找出《大公报》当年那篇著名的社评——“看重庆 念中原”。这是1943年,那份报纸总编辑王芸生写过的雄文。文章中,一边是豫灾的赤地千里哀鸿遍野,一边是重庆的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两厢对比,民间灾荒悲惨,政府粮课依然。如此无视凄楚饿殍,不过就是杜甫咏叹的《石壕吏》见于今日的事实。这番言论,当时触怒蒋介石,导致《大公报》被查禁。
太多类似的评论往事,总会让我为之唏嘘。众所周知,《大公报》有“四不”主张: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不党,便是不和任何党派发生关系;不私,指报纸为天下公器;不卖,便是经济独立;不盲,便是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这无疑是无数怀揣新闻理想者极其向往的办报理念与品格。历史不就是在证明,如果不知道什么是“危险的声音”,就必定会遭遇“声音的危险”。
“看重庆,念中原,实在令人感慨万千!”在今年岁末,读着王芸生这篇评论,我想着这些年“看中国,念重庆”抛弃题材本土化的评论工作,也渐渐更加笃信,在越来越懂得怎样才能“政治正确”之后,其实也并不一定意味着就是某种精神沦陷。毕竟,在今天,如果还遵照“不党”的思维办报纸,那就太不懂什么是“政治家办报”嘛;如果很多报纸还在打着“不私”旗号,那不过也就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在商业逻辑支撑下,“不卖”是违背生存原则的,有些报纸甚至完全沦落笼罩在“买办”的色彩之下;当然,用睁眼瞎来比喻“不盲”,在今天可能更为贴切。
于是,再回头面对刚做评论工作时的那些谨言——“只能做先锋,不能做先烈”,“只能领先半步,不能领先一步”,我多少会觉得有些羞惭。年岁增长,经历太多的人和事,我有时甚至会说,“只能倒退半步,不能倒退一步”。这话显得很耸,除了拿“以退为进”进行自我安慰,叩问内心,有多少人能否认,这不是我们的“活在真实中”呢?恰恰也就因为如此,很多人才会越来越觉得,评论工作“不容易,很危险”的感觉。
还是那句话,情况真没这么糟。越是把困难想到深,就越能把事情做得好。前面我说,这一年还是编写了一些过得去的文章。其实,放眼中国更多媒体,更多的社会观察者,在这一年,不都曾发出过太多令人感佩的声音吗?就在我重读那篇“看中国,念重庆”旧文的同时,韩寒同学正在以“谈革命 说民主”献上他年末最大的礼物。要我看,从历史的“看与念”,到现实的“谈与说”,里面就包裹着太多值得思索的东西。
此时,韩寒的“谈革命 说民主”,有人骂,有人欢。误读正解,自以为上,一时迷乱。这里姑且不谈韩寒观点价值是否偏颇,逻辑推论是否理性正确,能给不同意见者提供对“革命”与“民主”这样敏感大词的意见碰撞机会,这不也是一种民意贡献吗?“感谢各位争论的朋友,你们都是优秀的。”韩寒这样说。一个常识是,对权力可以不惮用最大恶意去揣测,而对民意,则完全要相信其中包裹着最高的智慧。
对国是人事,大家看法有不同;对革命与民主,公众期待也有区别,这些,都不可怕。在今天,真的没必要给人轻易贴上“带路党”或“五毛党”的身份标签,也不要总是要以“左派”或“右派”的思维来定性人们的声音。韩寒说,“无论如何,你要永远记得,错车时请关掉远光灯,也许我们的儿女将因此更早的获得我们的父辈所追求的一切。”;熊培云说,“不自由,仍可活”;而我们则说,关注个体生命,给众人意义。
斗争是一种争取,盘活也是一种收获。刘瑜说,“你比你想象的更自由”。这一年,我们重庆时报评论,除了及时介入现实政治与公共事件,更是把目光更多聚焦到个体的人权之上,来践行这份报给“给众人意义”的价值理念。比如,我们看到法律制度的进步完善,随时警惕动车、校车、渣土车的疯狂肇恶,但更多时候,我们还特别关注“微公益”与“人心重建”,把目光盯在“小悦悦”、“张尚武”、“药家鑫”、“李昌奎”、“陈光标”、“芙蓉姐姐”、“世上最窝囊丈夫”等等特殊或普通的个体身上。然后,在“一起生活,一起热爱,一起互动”的思维框架下,用文章让更多人明白,许三多为什么会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也让更多人懂得,李娜为什么能够“成就自己”。
做好评论这种事,简单地说,也就是既要有技术手段,还要懂得价值选择。要在底线和天花板之间,尽量跳腾出一些花活来,还是要像茨维塔耶娃说得那样,“我是手艺人——我懂手艺”。手是连着心的,写评论,如果懂得迂回包抄,通过意象隐喻,也还是可以更大程度上实现价值传递的。当然,强调写评论要有写作技术,也会让一些同行不以为然。是的,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我们头顶的天花板,已经踩在脚下了。这时,当然就更应该懂得价值选择了。
价值转型,其实是一件更难的事。一方面,从一个人到一个企业,价值观一旦形成,往往都很笃定;另外一方面,即便想无限贴近那种被认为是安全的所谓“主流价值”,却又发现那还会处于凌空虚蹈的境地,同样不知道底线与天花板的位置。于是,就误以为自己真的进入幽暗而绝望的峡谷地带。
最近,新周刊就将2011新锐榜“年度报纸”奖项颁给了《人民日报》观点版。其中有这样的理由,它有直面现实的勇气、锐气和正气;既能高屋建瓴,又能微观中国;它体认异质思维和沉没的声音。这些话,相信能够得到评论人普遍认同。我今年也给这份报纸的“人民时评”写过几篇文章,题材宽度与评论尺度,感觉比都市报还放得开。我们时评版也大量转载人民日报上那些令人感佩的锐利文章。转载时,也总是喃喃自问,“这真是在人民日报上发的吗?”,然后小心谨慎去检查核对。
这一切,都表明,技术不是万能的,简单地价值选择,又很容易掉进方向不明的陷阱。那么,要做好评论这份“不容易”、“很危险”的工作,自然就不能轻易进行价值站队。也就是说,要在专业判断的基础上,有自己的独立价值。而我们重庆时报的“上游评论”,就是站在长江上游的重庆,看中国。关注个体生命,给众人意义。这让我越来越不觉得,在重庆做评论,是什么不容易的事。反而,我会经常会觉得很乐观,那时,就会想到食指的那句诗——“但终于我的诗行方阵的大军 跨越了精神死亡的峡谷”。
(单士兵,重庆时报评论部主任、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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