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光
中国特色就是普世价值
人小的时候,非常简单、天真,容易相信存在普世价值。我小时候的普世价值是什么呢?就是热干面。我在武汉长大,童年时以为,热干面这么好吃,全世界一定都吃。1966年,我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到北京串联,在火车上就想,下车后要吃一碗热干面,结果却在北京根本找不到卖的地方。记得在西单的一个面馆里,我问来问去,只有北京的炸酱面、山东的打卤面,没有热干面。这对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热干面不是普世价值。
如今北京也有热干面了,就是超市里包装成方便面销售的那种。现在国内很多人说的普世价值,实际上就是类似方便面包装的西方玩意。因为不能总去武汉,有时我也买这样的热干面解馋,但总不如武汉街头卖的正宗。前两天和一位河北朋友聊到热干面,他又给我一个巨大打击。他说,哪怕倒找钱给他,也不会吃热干面,太干巴了,实在难吃。可见,很多人不认我这个“普世价值”。在外人看来,西方宣扬的“普世价值”也同样太干巴了,让人咽不下去。
那么到底有没有普世的东西呢?上升到“大家都吃面条”这个层面,也许是普世的。意大利人不是也吃面条吗?但是吃什么样的面条,怎么吃,各地是不一样的。我们还可以抽象到“所有人都要吃东西”这个层次,这显然更普世。同理,中国人要治理国家,美国人要治理国家,这也是普世的,但具体怎么做,可能就需要各种各样的解决方式,不能、也不必一概而论。
英文中有一个词叫monoculture,即单一种植,就是一个地方只种一样作物。现在这种耕作方式已在全世界受到广泛批评,因为它违反自然规律,造成极大的环境和生物灾难。在政治上,也不能搞monoculture,美国有美国的做法,中国的独特做法也不可忽视。懂得珍重多样性,这才是普世价值。
从中国视角研究中国
在当代中国政治研究领域,一讲到中国的政治决策,都会用到美国人的一个所谓的模式,叫碎片化威权主义(Fragmented Authoritarianism),这是由两位美国教授,李侃如(Kenneth G. Lieberthal)和奥森伯格(Michel Oksenberg)在20世纪80年代末提出的。但梳理这个词的来龙去脉,我们发现西方人的那个角度可能是有问题的,哪怕他们是出于好意,也依然存在一些问题。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西方谈到中国,经常扣上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的帽子。这两位教授之所以改用“威权主义”这个词,是因为他们发现中国的决策过程完全不符合极权主义的描述。改用威权主义,是一种进步。
与此同时,他们在研究水电决策过程时发现,决策过程充满了部门之间的冲突、磨合,于是选用“碎片化”这个词进行描绘。其实,这个词源自于对美国自身的研究,因为美国的政治决策过程就是高度碎片化的。很多人不了解这个词的来龙去脉,一些国内学者就误以为“碎片化”只是中国决策的特点。
近年来,有学者将西方政治中的碎片化现象理论化,关键概念是决策过程中的否决点(veto points),否决点越多,越碎片化。在决策过程中,某个点上只要有人可以否决,就成为一个否决点。美国的决策都要通过国会,国会里有委员会,委员会里有小组委员会。一个小组委员会否决一个议案,这个议案就死掉了。与很多国家比,美国在决策过程中的否决点太多,难怪《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把美国体制称之为“否决政体”(vetocracy)。
西方的分析框架未必不对,但它的解释力是不够的。我们建议从中国视角看中国的决策过程,用“开门”与“磨合”解释中国的决策模式。“开门”这个词在中国用得很广,可以用于和西方对话,西方有个词叫“参与”,在我们看来,参与只是“开门”的一种方式,即在进行决策时,有人可以“闯进来”。但在中国的实践中,还有另外两种开门方式,一个是“请进来”,一个是“走出去”。“开门”比“参与”幅度更大,更开放。
“参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哪个社会集团的参与能力比较强,它对政策的影响力就比较大。在各国,真正能闯进决策圈、影响决策者的,往往是强势利益集团。在美国尤其如此,华盛顿的K街上到处是游说团体的办事处,他们代表的主要是强势利益集团。而“走出去”和“请进来”就有可能顾及弱势群体,顾及那些不太容易发声的群体。一个包括“闯进来”、“请进来”和“走出去”三种开门方式的决策体制肯定要比只有“闯进来”一种开门方式的体制好,当然比关门的体制要更好。
另一方面,“磨合”也是个中国人常用的概念。磨合本来是机械学用语,西方社会的决策过程中没有借用这个概念;但在中国,不管谈公司决策,还是谈政府决策,大家经常会说到“磨合”。磨合意味着,要“合”通常要经过“磨”;经过“磨”可以达到“合”,但也不一定达到“合”。开门和磨合,这两个关键概念都是在用中国视角认识中国的事务。
不要自废武功
我们听到一种说法,知识分子要批判,不要唱赞歌。这句话非常对,但狭隘地理解了“批判”的含义,认为批判就只应指出黑暗面,只能用攻击的方式来处理。事实上,批判本来的含义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自己认为是这样,就坚持这么表达。这才是真正独立思考的批判精神。
如果中国体制有问题,我们应该指出这些问题。我与清华大学胡鞍钢教授合作20多年,曾花了大量时间研究中国存在的问题,如财税问题、不平等问题等等。但中国体制也有好的地方,这些方面必须讲透,如果不讲透,有些优势就不会被认识到,反倒可能被别人忽悠,把我们自己的优势当劣势抛弃。在这方面,中国曾有运十的案例,三十多年前,中国的大飞机制造已经达到了一个比较高的水平,结果被人忽悠,大飞机项目下马了,现在才重新开始。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如中国的农村合作医疗曾是令世人赞誉的体制,但因为被人批没与世界接轨而遭弃置。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人宣扬腐败有利于搞活经济,促进经济增长,导致对腐败的容忍。现在还有人借口“反垄断”要全面摧毁共和国的公有制经济基础。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的前两句可以用来比喻现今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体制,各有千秋;后两句可以用来比喻我们认识中容易出现盲点的地方,比喻自身存在优势但却缺乏充分认知。希望中国学者能把中国的体制优势系统化、理论化,使得我们不会被别人忽悠,自废武功。否则,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系讲座教授、清华大学长江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