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大鱼海棠：如果习惯了平庸，它堪称优秀
作者：连清川
来源：公号“冰川思想库”
无论是一部真人电影，还是一部动漫电影，首先要实现的，就是老老实实地讲一个好故事，然后去安置和合理化其中成千上万的细节，并在其中出现的转折与关键节点上，带给人以热爱、感动、恐惧、怀疑、悲伤等等千千万万的普通情感，使我们，这些生活在日常的琐碎中难以逃脱，不愿逃脱，向往美好和幸福但万难企及的人，以几分钟的欢笑和眼泪。
我不是《大鱼海棠》的粉，第一印象只是觉得这个片名很酷，所以，我根本没有12年之约，也不知道它曾经跳票，而对两位导演梁璇和张春更是一无所知。这个选题在冰川的选题会上通过，我就屏蔽了一切评论和剧透，专心致志地做了一个小白观众。
上映刚刚两天，《大鱼海棠》已经超过了2亿票房。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预计中的10亿应该不成问题。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推荐你看——前提是你没有12年的期待。
在古典中寻找突破
我发现给差评的失落者多是《大鱼海棠》从2004年开始期待的忠粉。估计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效应。前一个月我写《魔兽》的时候，明明是一个超级大烂片，一大批用户死忠粉吐槽痛骂；而大鱼明明是一个制作精良诚恳的作品，却落得了一批所谓死忠粉的吐槽痛骂。我现在都开始在疑惑这个世界的死忠粉到底是一个什么物种，怎么如此不分好歹？
《大鱼海棠》对于中国古典元素的运用是诚恳的。这项技艺在中国传统的动画产业中原本是杀手锏。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中国所有声名远扬的动画佳作，几乎无一不是古典元素的精良运用。《大闹天宫》、《天书奇谭》和《小蝌蚪找妈妈》，要么脱胎于经典文献，要么运用传统绘画技法。
《大鱼海棠》的基本思路理念，也来自于“庄周梦蝶”似的传统经典《庄子·逍遥游》的开篇。电影采纳了大量的本土元素，在片尾的字幕中，甚至列入了许多中国的古典经籍，包括了《庄子》、《山海经》，还包括了古典画作《海棠蛱蝶图》（宋）和宋元之际画家周东卿的《鱼乐图》。其中许多人物的名字，包括后土、祝融，也都来自于《山海经》。
如果说这些都是隐形的话，那么对于永定土楼极度忠实的动漫化，绝对堪称本片美术上的一个闪耀亮点。女主角椿所居住的是承启楼，椿与鲲嬉戏的绳武楼，灵婆所居住的如升楼，都是临摹式的使用。土楼的神秘感、神圣感，恰好契合剧中“其他人”的半人半神身份。
当然，即便是最挑剔的批评者，也都不得不承认《大鱼海棠》的场景塑造，完胜近20年来的任何一部动画片。土楼灯光怒放时的美轮美奂，螺祖在河边垂下云彩时刹那间的光芒四射；数次的星空与水面交相辉映时的灿烂明丽；海棠花疯狂生长时的瑰丽壮阔，真是夺人心魄。许多人讲几乎每一个画面截屏下来都是屏保，诚然不欺。这样的画作即便是与国际上的优秀作品相提并论也不遑多让，与国内大量粗制滥造缺乏最基本审美能力的动画作品相比那就是云泥之别了。
近20年来中国已经失落了最为宝贵的运用古典技艺的能力。相反地，国外的动画作品，尤其是东亚，已经越来越纯熟并且刻意恢复本土古典在动画作品中的作用，韩国的《美丽密语》、日本的《猫的报恩》都是古典元素的大量运用。《大鱼海棠》不仅没有滥用古典，并且几乎完美地结合了现代的动画技术，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如果光从动画技术来看，电影版比2004年的获奖短片《大鱼·海棠》何止进步了一个等级，为什么粉丝们还是怒气冲天？
多数人的愤怒声称来自于它的价值观。一个小小绿茶婊，为了弥补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致整个族群于危难之中，并且消耗了自己的青梅竹马的生命，从而仅仅获得了个人的赎罪。
这个批判的逻辑我根本没有想通。我恰恰以为这是这个支离破碎的故事中力量惟一强大的地方。所有的悲剧中最惨烈的悲剧，并不是善与恶对抗中善的失败，而是一切出于善的目的，导致了善的毁灭。椿因为自己的过失致使鲲意外死亡，她以自己的寿命一半，向掌管人类灵魂的灵婆交换鲲的复活。在拯救与期待鲲回归人间的过程中，由于力量的不逮而给整个族群带来了杀生之祸，她又以自己的生命来拯救了这个灾难。这个故事的价值观有什么问题？
我们哪个人不曾经因为年少轻狂而给家人和朋友带了无尽的麻烦？我们哪个人不曾天真地想扮演英雄而陷落于尴尬的局面？我们哪个人不曾在成长的过程中给自我和他人设置了重重的障碍？人生啊，往往就是在善恶之中的如履薄冰。所以人越来越苍老的时候，越来越保守，恰恰是因为我们知道了轻狂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和成长所必须经历的痛苦。这种善所导致的灾难从来都是优秀文艺的重要题材，白素贞为了拯救许仙水漫金山最后导致生灵涂炭；罗密欧和朱丽叶因为爱情给自己两个家族平添许多杀机；哈姆雷特的复仇导致了国家的倾覆。哪一个不是因为善而生出灾祸来？这如何便成了一个绿茶婊的家族祸害史？如果你连这个价值观都头皮发麻的话，那么你将如何面对《三体》中的程心？
问题并不出在价值观，而出在故事上。我们迟点再说。
当中国动漫电影被乌泱泱的羊、狼、熊，赛尔号、国宝特攻等等这些一半弱智一半缺乏审美的动画片所覆盖的时候，我很欣喜《大鱼海棠》终于能够出现在这个市场之上。
中国动漫产业有没有希望？
2015年和2016年动漫电影出了两朵奇葩：《大圣归来》和《大鱼海棠》。但是如果你看看市场的话，你发现原来中国已经投入了上千亿的成本，但仍然只有这么两朵差强人意的孤独小花。
中国的动漫产业发端之时，是《大鱼·海棠》获奖的2004年。中国管理部门突然间发现在中国的大小屏幕上，充斥着国内外的动漫作品。于是，他们采取了一个非常简单粗暴的方法：限制进口动画，补贴国内动画。
2005年，《关于促进中国动画创作发展的具体措施》实施，规定在动画片收视黄金时段，国产动画片的播出总量不得少于60%。自2006年9月1日起，更要求中国各级电视台的频道在每天17点到20点不能播出境外动画片，并要求国产动画片在少儿频道中每天播出量不少于70%。此后“禁播令”时间范围延长到22点。
还不仅仅是限制的问题，而且是各地都出台了鼓励动漫的措施。石家庄规定在省级电视台首播的，按二维动画片每分钟800-1500元、三维动画片每分钟1500-2500元；在中央台及境外电视主流媒体首播的，按二维动画片每分钟2000元、三维动画片每分钟5000元标准奖励动漫企业。
深圳对动漫作品的奖励规定是，“原创影视动画作品，在副省级（含副省级）以上电视台播出，按二维动画片每分钟500元、三维动画片每分钟1000元标准，给予原创企业一次性奖励，但最高不超过100万元；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按照每分钟二维1000元、三维2000元标准，给予原创企业一次性奖励。”
迟至2014年发布的上海鼓励措施中规定“优秀原创电视动画：在本市备案公示（立项）并获得发行许可，……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每分钟给予最高不超过800元的补贴，在省级电视台播出每分钟给予最高不超过600元的补贴。其中，重点扶持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优秀电视动画作品，在分钟数补贴基础上追加20万元的补贴。”
于是中国的动漫产业变成了一个追逐政府补贴的产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搞定播出平台，于是求平台，买时段，分补贴；然后，拖长播出时长，延长制作长度；再然后，疯狂抄袭，降低成本。著名的案例就是沈阳生产的《高铁侠》，在5分钟的预告片中，竟然有3分钟是和日本的《铁胆火车侠》高度雷同。
走得更远的是各个地方所全面开工的“动漫产业园”。新华网在2015年的一次调查中发现，东北居然有19个动漫产业园。这些动漫产业园给动漫企业的条件是免房租、免税收、生产补贴等等。而一旦这些补贴结束，多数企业一夜之间风流云散。第一财经2013年的报道说，中国85%的动漫企业出于亏损状态。
不过这些庞大的补贴和优惠措施带来了中国动漫产业的“长足发展”。2012年中国的动漫产业生产总数就已经达到了22万分钟，位居世界第一，而动漫大国日本的产量也才区区9万分钟而已。但是，加了这么多“钟”的含金量实在是太低了：当年的总产值是790亿元，而日本的产值是1.67万亿元。《2015年的中国传媒蓝皮书：动漫产业回顾》中的数据2014年总产值为1000亿。
如果这些数据看得有些累的话，那么一个简单的方法：2014年动画电影票房前五位的作品是《驯龙高手2》、《神偷奶爸2》、《冰雪奇缘》、《马达加斯加的企鹅》和《熊出没之夺宝熊兵》。前四名是进口片，只有一个国产。《驯龙高手2》票房4亿，《熊出没》两亿。
看到这些补贴数据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是：我养了一头奶牛，然后我拿钱去买了牛奶……当然这也正常，中国文艺监管职能部门都这么干。在大小屏幕上放映的动漫产品，包括动漫书、动漫衍生品，都是市场化的消费品，为什么需要国家补贴？国家从来都是建设基础产业的，拿着纳税人的钱去补贴他们要拿到市场上去销售的产品，这究竟是哪门子的管理方法？你什么时候听说美国政府拿钱去补贴CG技术？他们自己本来就赚翻了好吗？
监管部门也好，职能部门也好，最重要的是做好三件事情：
第一：制定市场规则。中国的动漫产业有两个几乎缺德的事情：一是低龄化，大多数拿补贴的动漫都是给婴幼儿看的；二是缺乏道德管制。包括大名鼎鼎的《喜洋洋和灰太狼》、《熊出没》都充斥着大量的暴力、粗口等不符合儿童观看的内容。然而，监管部门太醉心于补贴，而没有任何市场规则的出现。
第二：做好基础设施建设。基础设施并不是指建设动漫产业园，而是投入资金进行基础研发。在动漫产业而言，就是指动漫相关的基础教育投资，对于文学、美术、音乐、动漫技术的基础教育，使之能够产生更多能够服务于动漫产业的人才；
第三：扶助在市场上竞争处于弱势的、但在文化上具有深层次意义的作品。独立院线的建设是职能部门早就应该投入的一项扶助措施，但是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再就是扶助研发基于中国本土文化开发的动漫产品。
所以，也就是说，中国政府监管和职能部门在动漫产业上，把不该做的事情全做了，而该做的事情并没有做。
我们在《大鱼海棠》这个案例中，完全全程清晰地看见两位导演在融资过程中所遭遇的种种苦难，以及数度夭折的可能性。我们即便承认其中有些自我炒作的元素，但是优秀动漫作品差点难产是一个毫无争议的事实。
给优秀一点时间
从整个动漫产业都在要国家补贴的角度上讲，《大鱼海棠》能够成功诞生并且可能获得十亿以上的票房这件事，实在是可喜可贺的，毕竟，它仍然是一部优秀的作品。
但是如果以12年的时间和颠覆动漫产业的角度来等待这个作品，它实在又是千疮百孔。
《大鱼海棠》的致命弱点是故事。从观众的角度上看，它几乎就是一些相互关联的碎片而已，而无法变成一个情节连贯、价值观统一的完整故事。椿对于鲲的迷恋虽然成立，但是灵婆到底在整个事件中起什么作用？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人都拥有这各自神奇的魔力，为什么却被一些小小的意外事件变成了致命的灾难？掌管坏人灵魂的鼠婆如何就要羡慕人间的生活？这些半神人是如何与人相关？
在90分钟的时间里，椿的性格一直模糊，无法掌握；深爱椿的湫更加莫名其妙，也不知爱从何来；椿与所有人的关系都若即若离，几乎看不出她和爷爷丿，和奶奶之间有任何有机联系。于是，电影里每个人都单薄，没有明确的个性；感情发展线路极其生硬，缺乏自然与心灵的必然性；各个人物之间彼此割裂，无法形成有机的统合，每个人几乎都各行其是，而最终也并没有产生出关系的火花。
尽管努力地去运用古典传统，但是传统在其中更多只能成为背景，而终于成不了内核。《庄子》与《山海经》，其本质都是中国“天人合一”道统的重要典籍，其中内在的涵义，都需要人去体认天、地、人之间的有机联系，而在其间都变成了浮在表面的道具。
整部电影的美轮美奂，都比不上日本音乐家吉田洁在片中的配乐对于电影内涵的理解。《大鱼海棠》如果从我的理解上讲，就是人的灵魂与掌管时令自然的“其他人”之间的联系。吉田洁的音乐舒缓然后充满张力，他在音乐中不断地强调的，就是联系。生长的联系，变化的联系，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所以，从我的角度上理解，《大鱼海棠》和《大圣归来》一样，如果你以世界级水平来要求的话，也只能说是一部中庸的作品。虽然我并不太同意它是对宫崎骏的抄袭，然而宫崎骏这样的动漫天才的制作水平，是他们所万难企及的。无论是一部真人电影，还是一部动漫电影，首先要实现的，就是老老实实地讲一个好故事，然后去安置和合理化其中成千上万的细节，并在其中出现的转折与关键节点上，带给人以热爱、感动、恐惧、怀疑、悲伤等等千千万万的普通情感，使我们，这些生活在日常的琐碎中难以逃脱，不愿逃脱，向往美好和幸福但万难企及的人，以几分钟的欢笑和眼泪。
（还有一点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为什么？为什么？！裸体的鲲没有JJ和裸体的椿没有咪咪？！这个要害死小朋友的啊！）
尽管不那么完美，但是我看到的，恰恰是《大鱼海棠》是从补贴体制中，自己生长和跳跃出来的东西，它在某种程度上讲，就是市场机制自己顽强地生长出来的，并且开始成为挑战这个机制的一种动力。
梁璇和张春自己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都说，“只是我们还没有生产出来那些让我们感动的东西，因为时间还远远不够。”我们总是急于要去寻找所谓的能够突破旧有模式的“30年来没有好作品”的现实，以至于忘记了好东西是需要生长的。在宏大叙事的破坏下，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一个好故事应该怎样被生产出来的。它需要整个民族的精血都能够投入进去，然后才能孕育出一个灿烂的作品。
他们俩都不是天才，为什么你要期待一个天才的产品呢？如果说我们有点耐心的话，我们倒不妨看看那些动漫网站和市场化的动漫产品逐渐显现的峥嵘，多吃多听多看日本、美国乃至韩国的优秀作品，坐在摇椅里，慢慢让市场摇出一个两个和众多的好产品。贪多嚼不烂从来都是我们这个国家发展中的固有问题，别把动漫摘出去。
有点耐心。
责任编辑：刘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