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政治正确错了吗？
作者：孟卫东 来源：剑客会
“是时候把政治正确扔到它的归属——垃圾桶里了。”一段流行的视频《美国记者反驳穆斯林学生》中，某位美国女记者的这句话引发了与她同场的观众的掌声。
这个女记者能够如此干脆地把西方的政治正确等于垃圾，其理由在她刚刚的一段慷慨陈词里，她在那一番话中认为，讨论穆斯林多数是不是爱好和平，根本毫无意义。
她铿锵有力地指出，二战时多数德国人、日本人都是爱好和平的，但是并没有挡住法西斯与军国主义的侵略和杀戮；“9·11”惨剧发生时的穆斯林也大多并非恐怖分子，但只需要在伊斯兰的信徒中间找到十几个极端分子，就足以造成数千平民的无辜死亡。
这一段对事实的叙述大致不错，但问题在于，这些是政治正确（本文所说的“政治正确”均为西方语境中的概念）的错吗？
以反恐话题来说，政治正确无非是肯定穆斯林的主流并非暴徒，女记者其实也不否认这一点。既然如此，如果穆斯林多数的和平愿望与恐怖活动是否猖獗无关，那么只不过是“相信和平愿望占穆斯林多数”的政治正确，又怎么会和恐怖的兴盛有关？
当政治正确强调某个群体的主体心存善念的时候，其用意只是在告知自己一方的人，不要不顾一切地将仇恨施加到那些不应承受太多的百姓身上。并没有说对操纵这个群体引发的暴行要无动于衷。
对于加害于人的凶徒，从没有谁主张姑息。正是在坚持政治正确的奥巴马、希拉里任内，包括拉登在内的一系列恐怖分子被毁灭。
不可否认政治正确也确实出现了问题。为了禁绝对弱势族群的歧视，反而可能造成某种程度的逆向歧视；言论上对可能有碍种族和谐声音的禁忌，有违反言论自由之嫌；单方面强调对不同文化信仰的尊重，却忽略了多元世界也应有共同的底线，这同时也导致无法抑制极端思想的根源，以及无法有效预防迫在眉睫的暴行。对难民的接纳由于对负面影响估计不足，具体操作上引出一系列的问题和争端。
但仅仅因为这些，政治正确就必须化作垃圾？如果真的这样做，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政治正确只不过是坚守了现代文明从开创起就奠定的最基本的原则：自由、平等、包容与人道。假若连这些都要抛弃，那等于在现代文明大厦的下面抽走了基石。
如果觉得这是危言耸听，不妨再看一篇微信上的文章《深度解析美国这次大选（二）》，作者为在美国的华人“一剑飘尘”，他是宁可选择“不正确”的特朗普，也不要“正确”的希拉里。为了说明主张政治正确者的“愚蠢”，他举了下面的例子：
“2005年6月28日，美国海豹突击队的一个四人小组，在阿富汗山区搜捕塔利班的时候，遇到了三个穿着穆斯林服装的阿富汗平民。这个小组在明知道自己行踪暴露的情况下，还是决定释放这三个阿富汗人……最终结果：这个小组因为行踪暴露，被塔利班伏击，包括后来过去救援的战友，一天之内，19名美国军人死亡，仅有一人存活。”
这其实只是一件不带普遍性的个案。毕竟被美军放过的阿富汗人有许多，他们多半都不是在为塔利班工作。这种情况就像警察在执行公务查验身份，之后总会将很多人放行，这里面难免有未被发现的罪犯，之后他们可能会作恶，包括伤害警员。难道因此警方就要把所有人都扣押吗？
“一剑飘尘”并不这么想。他接下来说：“这个故事在2014年被拍摄成为一部非常著名的电影Lone Survivor。但是，即使在这样一部反应战争的残酷性的电影中，美国的求圣主义者们还是不忘记教育人民：阿富汗人民的大多数是善良的。
然并卵。放走三个告密的，就足够打死你19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了。所以，美国在越南、在阿富汗、在伊拉克的伤亡，有多少是这种愚蠢的逻辑的结果呢？”
这跟前面那位女记者的观点如出一辙。然后“一剑飘尘”痛心疾首地质问：“在这种不管自己死活也要照顾到敌人的人权的傻逼逻辑之下，美国怎么可能承担得起战争的伤亡呢？因为敌人根本不需要动手，我们已经自伤八百。”
原来美国的挫败都是因为太讲规矩了。那么为了胜利，正确的战斗模式应该怎样打开？“一剑飘尘”也给出了答案：
“在区分不清是敌人还是平民的情况下，一切的原则都以保存自己为首要考虑。不至于错杀一千，但是起码不要把自己的士兵置于危险当中。”
这话说得还不算直白，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为了保存自己，可以在认为必要的时候杀死平民。
抛弃了政治正确，得到的就是这样能够滥杀无辜的结果。这难道不是在向野蛮堕落？
但“一剑飘尘”显然不认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什么错，如此不顾一切，都是为了他真心挚爱的美国，因为在他眼中，“美国是最仁慈的帝国”。
可是一个容许杀害平民的国家，还能担得起“仁慈”的荣誉吗？
“一剑飘尘”明显不觉得这是多大的问题，反正在他看来“不至于错杀一千”。
他好像忘了，美国的司法体系之所以程序重重，甚至让人感到繁琐，就是为了尽量不错杀一个人。假如放宽到只要不“错杀一千”就行，社会的公正与文明程度必定大幅度倒退，这样的美国还值得用杀戮人民来捍卫吗？
当然“一剑飘尘”主张的不到一千的“错杀”，针对的是美国之外的人。但是这样内外有别的双重标准，真的能帮助美国获胜？
“阿富汗人民的大多数是善良的”，政治正确者的话并没有错。如若大部分阿富汗人都跟恐怖分子合作，美军的伤亡程度必定远远高于现在的数字。正是这些普通的百姓，每一次都不顾塔利班的威胁，一次次用选票支持了世俗政府。塔利班本来早已气息奄奄，近些年的卷土重来，不是因为民众喜欢极端分子，而是阿富汗当局以及西方盟国在许多方面没有做好，令人失望，给了恐怖组织再度抬头的机会。
假如真的按照“不至于错杀一千”去做，哪怕只有几个平民被无辜错杀，那些原本善良的阿富汗人看在眼里，他们会对美国人感激还是仇恨？他们会更加对美军友好，还是可能产生更多的恐怖分子？“不错杀一个”和“不至于错杀一千”之间，谁的行事方式才真正有利于美军，谁的办法才是真的愚蠢？
何况事实上美军也并不都是“不管自己死活也要照顾到敌人的人权”。就在阿富汗一个叫卡拉什的地方，同样是海豹突击队成员，他们对一起爆炸案的嫌疑人施行了酷刑折磨，最后却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只能放人。其中一名嫌疑人随后死去。
在“愚蠢的逻辑”约束下尚且发生这样的恶行，还有信心放任美军官兵“以保存自己为首要考虑”，认为他们一定“不至于错杀一千”吗？
如果由于敌人不讲规则，自己就放弃规则，那么美国何不直接照拉登和ISIS残暴的样子去做。而且真的要那样做，其实也不必等到今天，二战时美国直接像德、日那般法西斯化，或许胜利会更容易些。
“一剑飘尘”把西方的政治正确称之为“求圣逻辑”，其实任何文明都在“求圣”，否则中国传统中就不会出现圣人的形象。西方文明努力接近上帝真理的追索，不过是全人类向善之心的一种表现而已。
不少美国华人居然对政治正确表现出不屑，这本身就是很荒诞的现象。他们已经忘记了百年前《排华法案》的欺侮，也仿佛不知道自己仍然和黑人及非法移民同属少数弱势族裔，同样在接受政治正确的保护。如果可以认同压制穆斯林的做法，那么根据中美现在的不确定关系，将来多数美国人也完全可能理直气壮地通过法律，再次把华人作为严格监管的对象。
让一些人对政治正确怒不可遏的直接原因，无疑是难民潮对西方世界的涌入。但他们却没有想过，造成今日大批难民的根源，正是欧美对中东乱局相当程度袖手旁观的结果。叙利亚等地战事迟迟不能解决，衍生了难民与ISIS两大问题。西方社会现在承受的冲击，恰恰是在为之前的冷漠付出代价。
迄今为止发生在欧洲和美国的恐怖事件，其凶手多半都早已居住在那里，并非最新的移民。如果当初欧洲国家任凭难民淹死在海里，难道不会激怒更多的本土极端分子，同样加大对主流社会的报复吗？当然如若一开始就能像此时这样，将许多难民安置在土耳其，那个砍人的阿富汗少年或许就不会出现在欧洲，但这属于技术层面安排的问题，难民不论安置在欧洲或者其它足以保障他们生存的地方，都不违背政治正确的根本原则。以此来指责政治正确，实属毫无道理。
欧洲人口降低，底层劳动力不足，他们已经离不开外来移民的帮助，这也是德国能够宣布大规模接纳难民的缘由之一。而离欧洲很近的穆斯林群体，也必然还要继续成为人口输入的重要成员。真正现实的做法是如何争取他们的融入，而不是以鄙视敌意的态度制造更大的疏离和仇怨。在这一点上，恰恰是政治正确比任何相反的观点更接地气。
但那些只是还愿意追求与穆斯林共处的，至多是有些书生气的所谓“白左”，却正被见识浅薄的人痛骂成“圣母婊”。
如果坚持最根本的道义就是“圣母”，成为圣母的门槛也未免太低；假使表达善意与怜悯就是“婊”，也实在是不懂得什么叫做高贵。
那种只是出于原始本能的，被眼前问题遮住双目，没有远见，不经过深入思索，陷入情绪化发泄状态的人士，反倒真的映射出某些方面人格层次的低下。
越是艰难时刻，越要知道什么才对自己最珍贵。公平自由的实现从来都不容易，但因此就轻易弃守，我们将失去美好的一切，世界势必重回弱肉强食的丛林时代，繁盛的现代家园将走向荒废。
政治正确是人类许多年努力奋斗得来的文明成果，它当然不完善，需要不断修正，但绝不可以抛弃。
责任编辑：刘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