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基层民主政治事关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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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龙网特约记者王和岩报道］与记忆中干旱零落的北方乡村相比，眼前的民湾村颇有些山青水秀的模样：高大葱茏的榉树、核桃树掩隐下的村落高高低低、疏密不一，一条窄窄的小河穿村流过，对面山坡上几只牛儿低头吃草，村头、场边，有人下棋，有人晒麦子。如果对村里杂乱破旧的房屋和雨后满地的泥泞忽略不计的话，怎么看民湾村也有点像“希望的田野”。

　　然而，就是这个一眼望去画一般的小村庄，却于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发生了一起村民持刀杀害村支书的恶性刑事案件。

　　近日，当记者来到民湾村采访时，距离这起凶杀案的发生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民湾村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然而在两天的采访中记者发现，这个隶属河南卢氏县杜关镇的小村庄近些年从来就没有真正平静过。

　　调解调出“凶杀案”

　　其实，“凶杀案”的经过很简单：2003年的一个早晨，杜关镇主管政法的副书记李军等一行11人浩浩荡荡地开进民湾村，其目的一是协调解决村民王随亮、杨小当的宅基地纠纷，二是布置民湾村春季植树和计划生育工作。

　　据被害人张书生的妻子反映，那天8时多，镇土管所所长贾鹏举来到支书张书生的家里，说是来处理村民王随亮和杨小当宅基地的问题。两人话不投机，吵了起来。这时镇里来人，说李军在村委会办公室，叫张书生去开会。妻子让张书生吃了早饭再去，张说：回来再吃。言毕，转身出门。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一去，张书生再也没能回来。

　　大约9点半，村办开始散会。突然，犯罪嫌疑人王随亮的妻子张淑春闯进会场，与张书生吵骂起来。据目击者说，张淑春闯进会场的时候，正往外走的李军说了一句：“你不要在这里吵，跟人家支书胡吵什么？”然后钻进停在会场外的桑塔纳中，“轰”的一声，车子开过小桥，停在会场斜对面。

　　几个尚未离去的镇干部、村干部将张淑春劝到会场外，叫骂声惊动了不远处正在翻地的王随亮，王手提铁锹气冲冲地跑了过来，狂躁中的王一脚揣开门，朝着张书生的头一铁锹铲去，张书生急忙一低头躲了过去。几个村、镇干部乘机上前夺下铁锹。但失去理智的王还是扑过去将张摁在床上，拿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在张的脸上、脖子上扎了起来。“噗”的一下，动脉血管破了，鲜血喷射而出，眨眼功夫张书生成了血人。半小时后，在送往镇医院的途中张书生死去。

　　在场干部被指“冷血”

　　按理说，眼下张妻及其亲属最关心的就是对犯罪嫌疑人王随亮的惩处。然而几个月以来，另外一种愤怒在张妻心中滋长、蔓延，甚至淡化了她对凶手的仇恨。张妻向记者哭诉：“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对王随亮我倒没什么。我气愤不过的就是镇干部的表现。如果他们阻拦的话，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她认为，张淑春大闹会场，李军不但没劝阻反而离开会场；事发时，李军和镇里的车就在现场对面，发生的一切他应该知道，却不闻不问，任凭凶手大模大样地离开现场；更有甚者，她奔向小桥拦车，接连两辆面包车都没有拦住，后来有辆出租车下人，但人家不愿拉，救夫心切的她一急，竟将车门拽了下来。纠缠中，有人说：“镇上的车在那儿停着呢。”张妻忙来到桑塔纳跟前求救，司机这才将车开过来。从求救到张被抬上车，这中间将近半个小时，“李军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帮过一把手”。

　　在民湾村，记者看到，李军的小车停在小桥跟前的公路边，李军站在车旁边的村民谭狗焕正在建房的地方，距离事发现场不过三十多米，中间隔着条两三步就能跨过的小河。即使从停车地过小桥到事发现场，也只不过有百米的样子。站在停车地，如果面对小河，的确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斜对面的会场情况。

　　当时给谭狗焕修房的村民作证：他在墙上听见张淑春与人吵架，李军、贾鹏举在墙背后，虽看不见，但能听得清对面的吵闹声。曾当过10年村妇联主任的段青霞说：“这个事弄得两败俱伤。如果有人挡一下，也出不了这个事。”

　　出事当天下午，贾鹏举来到医院，村民骆占方对贾说：“你到村里处理问题，结果把问题处理成这个样子，你说咋办？”贾竟轻蔑地说：“你管得着吗？人死了花几个钱不是。”

　　记者采访遭遇围攻

　　为了听取镇政府及有关当事人的说法，记者又来到杜关镇。只见偌大的政府大院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有群众说：“人家下午3点才上班哩，你好好等吧。”

　　3点40左右，有一个女孩出现在办公室，自称是镇里的打字员，记者询问镇长、李军、贾鹏举等人，得到的回答是“一大早，镇里所有的领导和干部都下村了”，记者问“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她先是说“一到山里手机都没有信号”，后来又主动表示帮我们联系，然后出了办公室。不一会，她进来说：“镇长还是联系不上，李军联系上了，20分钟左右就能回来。”

　　等李军的间隙，在镇会议室，记者看到名目繁多、内容不一的锦旗、奖牌、奖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记者注意到绝大多数“荣誉”都是在1996年以后，即那个闻名全国的“形象工程高手”——卢氏前任县委书记杜保乾在任时获得的。其中“社会治安先进镇”之类的荣誉就有五次之多。

　　似乎很快，李军来了。记者出示证件时，他大手一挥：“不用不用。”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向后仰着身子，架起二郎腿，点燃香烟。

　　“民湾村那个案子，听说当时你也在现场？”记者试探性地问。李军很干脆地表示：“咱现在不谈这个问题。”然后追问记者是哪些单位介绍来的，究竟想调查什么？还说他们对新闻采访有规矩，记者应该通过县里宣传部门介绍下来。说着身体前倾，手指着记者大声说：“民湾的案子我们县有关部门已经调查清楚了，做出了正规结论。首先你们得承认县委的调查是权威的，实事求是的。”记者表示尚未看到调查结果，无法表态。

　　这时，不知从哪里“呼啦”一下子冒出十几个人，拦住记者的去路。李军冲到跟前高声嚷嚷：你们是假记者，一股酒气扑鼻而来。记者说：“你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为什么上班时间酗酒？”闻此言，李军转身就走：“谁能证明我上班时间喝酒？不能让他们走。”那帮人一听此言纷纷厉声吆喝着上前拽、扭记者的胳膊，其中一个矮墩墩的胖子表现尤为积极。后来记者冷不防瞅了个空子跑了出来。

　　离开镇政府没多远，矮胖子和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追上来，要求记者去镇派出所。这时，镇派出所的民警已骑着摩托车迎面而来。看过证件后，民警嘟囔：“镇上说你们是来骗人的假记者。”

　　此后，在杜关镇，无论记者走到哪里，总有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直到目送记者坐上驶离杜关镇的汽车。记者离开杜关镇前夕，在镇政府曾喝斥过记者的一个人又找到记者，表示县上的调查材料镇里都有，可以提供。记者怕节外生枝，婉言谢绝了。后来，当地人告诉记者，那两个人是镇里的工作人员，那个找记者的人是个副镇长，至于那个矮墩墩的“马前卒”，就是这起凶杀案不能回避的一个名字：贾鹏举。

　　“不作为”导致矛盾激化

　　记者在民湾村走访村民过程中发现，该案的发生不仅彰显了农村基层矛盾长期得不到解决，还折射出基层民主进程中的某些令人深思的现象。

　　据王随亮家属说，王随亮与张书生早就有过节。1994年，群众反映时任第五组组长的王随亮贪污、县审计局来查王随亮时，张书生兼任该村理财组长，从此两人结下了“疙瘩”。而记者了解到，张与王结怨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反映：2000年五组选组长，王和组长张书礼——张的哥哥竞争，18人投票，王得了13票，张书礼只得了3票。一心想让其哥哥继续当选的张便说这次不算，要重选。于是，两人在会上就吵了起来。“去年全村每个组都重新选举，张书生不想让五组选，还想让他哥干。社员说不行。最后没办法，只好选了任建时才算了结。”这一说法也得到其他村民的证实。

　　对于这种明显违反村民选举法的做法，镇政府从未过问过。一村民抱怨说：“这几年，人家(支书)到镇政府从来都是‘平出平进’。”

　　采访中记者还得知，几年来，民湾村村支书和村主任一直是“面不合心也不合”。对于这一点，无论是受害人家属还是村民均予以承认。

　　早在90年代初期，现任村主任骆长有任村支书，后有村民举报他贪污，骆长有便跑到北京打了五六年工。当时张书生是村副主任。2002年5月，骆长有当选村主任，从此与张书生搭档共事。但这对搭档从来都是“各说各的话，各唱各的调”，村里的工作从来都是两张皮。这种情况镇干部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能不管就不管”。

　　直接导致王走向极端的是宅基地问题，与王发生宅基地争执的人正是张书礼。王房后有一部分地段与张书礼家发生争执。对于这块有争议的地方，村里却直接将它划归至张书礼名下。四五年来，王的妻子张淑春四处上访，也没有结果。

　　令人诧异的是，村民杨小当的宅基地纠纷与其产生原因竟如出一辙。1984年，时任村主任的王双海在规划基地时，将杨小当房后的宅基地据为己有，从此，杨小当与王双海大吵小闹不断。为了那点宅基地，在村里独门独户的杨小当在将近20年的时间里，先后告状到镇里、县里、市里，“已搭进去一万多块钱”。

　　杨小当说：“这些年我和王双海多次吵架，村里从来没有给我调解过。1998年10月26日，我和王双海打架，支书(张书生)给镇派出所开证明说多次调解我不服，整天‘欺村骂社’，扰乱社会治安，要让派出所拘留我15天。这年9月“严打”，支书又去告我，让派出所来抓我，又要拘留我7天。”

　　村民骆小生当过8年的九组组长，他说：“上面来人调查情况，应该到村里普遍进行了解，而不是光在戏台下面(注：指村办)了解。村民的宅基地问题多了，镇政府早就应该解决。他们告几年都告不动，告来告去，矛盾就激化了。”

　　采访中，所有被访者一致认为，宅基地纠纷应该由镇土管所解决，不能把矛盾下放到村里。说起镇土管所，村民范丁门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土地所最坏，胡球来，谁给他掂两瓶酒，他就给谁填证。跟谁关系好，就只量他的房子，不量院子。没面子的，房子、院子都量。你土地所办使用证咋能叫土地重复？这一重复，不是起磨擦了？”

　　“依法行政”成了“随便哄人”

　　平时对村民与村民、与村干部矛盾纠纷不闻不问的镇政府在惨案发生后，又是怎样行政的？由于家属情绪强烈，从张书生被害到下葬，张的遗体被整整放了10天。让我们来看看在这10天里，镇政府都做了些什么。

　　为早日平息事态，镇领导在与家属讨价还价中先后签了两份协议。然而，无论是第一份还是第二份，张妻和亲戚们都非常不满。原因是协议中只字未提对李军、贾鹏举如何处理。“镇长牛其林一口咬定他的工作人员不存在任何责任。还威胁说你们要整李军、贾鹏举，这事就不谈，协议就不签。”第二份协议的最后一条特别强调“若今后出现上访、告状政府的现象，或登报对政府有影响的形(行)为，此协议作废。”

　　“既然不同意为何当初要签署？”面对记者的提问，张妻无可奈何地说：“我夫家亲戚比较多，大家意见不一。我一个妇道人家，当时也就没了主意。人在那里停着呢，死人拖不过活人。”

　　采访中记者了解到，在签第二份协议之前，还有这样一个插曲。为使家属尽快埋人，牛其林拿出一份文件说：“镇政府对这事非常重视。你看，我们专门发文让大家向张书生学习哩。”张书生的妻弟李党生说：“这都是哄人的。我们问了4个村支书，都说没见过文件。”

　　李党生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记者看到那份《关于向张书生同志学习的决定》的文件充斥着对张书生的溢美之词，号召“全镇干部向张书生同志学习，做‘三个代表’的忠实实践者”，要求“各行政村、镇直各单位要把开展向张书生同志学习活动作为当前一项重要工作来抓……努力在全镇营造学先进、赶先进的良好氛围。”云云。然而就是这份煞有介事的、以中共杜关镇委员会名义发的文件上，竟然没有杜关镇党委的公章。显然，这根本就不是一份正式公文，而是一纸“哄人的”的空文。

　　这样的“稳定”不是为老百姓

　　一桩血案，两家悲剧。村民骆小生叹息着说：“张书生和王随亮都是好人，只要不牵扯到私心，都能干好。书生是个好人，不管谁家有个啥事，他都走在前头。王随亮呢，也是个硬梆梆的好人，就是脾气暴躁点。就因为那点宅基地……现在两家都可怜。”

　　多年来，王随亮、杨小当两家不断上访、告状，其宅基地纠纷都没有得到解决。为何偏偏这次上面会派人来解决？原来，案发前夕，杨小当听说县里要开“三干会”，就跟张淑春一块去了会场。虽然没能进去，但目的达到了，“县委信访办答应明天就给我处理。第二天镇上的人没有来，第三天来了，却出事了。”

　　有当地群众告诉记者，开会最怕有人上访、闹事。县里有规定，哪个地方有群众上访，就把责任推到镇里面，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必须要稳定。有越级上访的，县里就会认为镇长、书记工作不力，直接影响年终评选先进。记者问村民：“稳定不好吗？”村民气愤地反问道：“你说，这种靠压、捂、盖得来的稳定到底是为了上面还是为了老百姓？”

　　离开民湾村时，记者问曾当过10年村妇联主任的段青霞：“你认为以后民湾村还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村、镇干部不上心，还会出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