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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女子监区(2)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3月07日10:21 央视《新闻调查》

  解说: 档案3 燕静,38岁,十年前因为枪杀丈夫,被判无期。燕静的丈夫生前是一个私人矿工保镖,拥有两把枪,这成了他平时控制妻子的最好武器。

  燕静:怀孕已经有七八个月了吧?那天晚上我正在家呢,他一转身子弹没拿好,掉地
上了。一个掉到在沙发下面。他捡起来一个子弹他就上膛了,他拿枪冲着我。他说我数一二三,你把子弹给我捡起来,你不捡起来,我一枪就打死你。我当时很害怕很害怕。

  记者:你怕什么?

  燕静:我总感觉后面一枪马上就要响的感觉。

  记者:那时候在你眼睛里,你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燕静:魔鬼。

  解说:丈夫的恐吓和精神折磨,燕静都可以忍受,她内心最大的恐惧,来自于未出世的孩子。

  燕静:他老板没有儿子,他说我们钱没有比他多,我们一定要有个儿子气气他。他明确地跟我说,他说咱们要生一个女儿掐死她吧。我说那是畜生干的事儿。

  解说:女儿的诞生让一心想要儿子的丈夫极其失望,于是,燕静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燕静:屋里很暗很暗的,就一个小红灯泡。他说你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记者:什么意思?

  燕静:他的神情很古怪。

  记者:什么神情?

  燕静:我说不出来,很怪,很怪的神情。

  记者:给你什么印象?

  燕静:我感觉我孩子都完了。他就冲着孩子真去了。我就拽他,我拽他,他就把我一下子打一边了。我看他的手就冲孩子的脖子去了,我就拿起了枪,我就给了他一枪。

  记者:你之前用过枪吗?

  燕静:没有。

  记者:你知道扣扳机的后果是什么吗?

  燕静:我就是想制止他。

  记者:现在如果还能让你再选择一次的话,你还会这么做吗?

  燕静:是想说实话吗?

  记者:说实话。

  燕静:要是在这种情况下,没有第二个选择。

  记者:你的判决结果是什么?

  燕静:无期。

  记者:无期的意思就是你的一辈子?

  燕静:是。

  记者:值得吗?

  燕静:为了我孩子,我死我也值啊。

  记者:但这意味着也许你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办法照顾你的孩子了?

  燕静:总比让她失去生命强吧。

  记者:但是你失去的是自由?

  燕静:我觉得我的自由和我孩子的生命怎么去划等号呢?

  解说:我们采访过的女犯无一例外的告诉我们,她们承受过各种严重的家庭暴力。女犯们的遭遇令我们同情,但杀人毕竟是犯法,而被她们杀死的丈夫的家人们也同样承受着长久的痛苦。豆晓花丈夫的哥哥告诉我们,他已经八年没有敢看弟弟的照片了。

  记者:你怎么把他身份证放在上头啊?

  豆晓花丈夫的哥哥:你看,我扔了不舍得。

  记者:你是怕想起他觉得很难过是吗?

  解说:每个人都渴望有幸福的家庭,女犯们杀死的,也是她们自己曾经最为亲密的伴侣,难道杀人真的是她们唯一的选择吗?在一场婚姻演变成一场悲剧的漫长岁月里,难道没有办法避免吗?

  记者:你们在家庭中,都遭受过暴力吗?

  众女犯:是。

  记者:这种暴力对你们来说有办法避免吗?在你们生活的家庭里头?

  众女犯:没有。

  解说:在监狱服刑改造时,她们都对自己的犯罪行为有所悔悟,但当时她们是如何从受虐者转变为杀人者的呢?我们邀请了北京专门研究家庭暴力问题的专家陈敏律师和我们一起,进入石家庄监狱女子监区。

  记者:你觉得这些曾经遭遇家庭暴力的女犯的身上,她们有什么共同之处?

  陈敏:她们受暴的轨迹、受暴的经历都是相似的。

  解说:女犯们告诉我们,丈夫每次施暴后到下一次施暴前,都会有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

  豆晓花:他有后悔的意思。他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他就说,哎呀,我打你这么狠,疼吗?

  燕静:他每回他都,他都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安瑞花:我想到我是不是能有转折的机会啊,过上幸福的生活啊。我都抱有这样的希望,燕静:不过下一回还是这样,一次比一次厉害。

  女犯:我也是。

  女犯:我也是这么样经历过来的。

  女犯:我也是。

  陈敏:都是吗?

  女犯:是。

  燕静:好像是周期性的,隔一断时间不闹腾,就不行似的那种感觉。

  陈敏:每个人都经历过一个很长的一种暴力周期,反反复复的。

  记者:这个周期是什么呢?

  陈敏:这个周期我们叫它叫受虐妇女综合症。

  解说:陈敏告诉我们,“受虐妇女综合症”是目前国际通行的概念,用来描述“受虐妇女”特殊的心理和行为模式。她们经历的受暴周期一般是:关系紧张的积累阶段——爆发阶段——平静期(甚至是蜜月期)——紧张关系的积累期。正是因为这种周期的反复,使得受暴妇女存有幻想,不忍心离开施暴人。

  燕静:能承受住就承受着,就希望他什么时候能改好。

  安瑞花:感化他,叫他慢慢地把他那个思想感化过来。

  解说:但是,暴力的周期非但没有停止,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频繁。

  女犯:一开始吧,还少点。慢慢地越来越勤,真是三天一小打,几天一大打,

  陈敏:到最后周期是两三天一次,而且也不道歉了?

  女犯:对。不道歉了。

  陈敏:周期性的暴力摧毁了妇女的一种自尊心和自信心,就让她自己觉得自己特别无能。它的直接后果就是受暴妇女会产生一种无助感,觉得自己根本摆脱不了。

  安瑞花:我挨他的打,我也不离开他。我自个儿自相矛盾,我矛盾得不行。

  燕静:我天天过的提心吊胆的日子。

  豆晓花:看见人就躲,不敢跟人接触。

  记者:她作为一个人活着,她有感受,有血有肉,她怎么可能七八年、十几年一直承受着这种非人的折磨?

  陈敏:我们把它叫做青蛙效应。就是说你把一头青蛙一下扔到热水里面,它可能一下子蹦出去跳走了,但是如果你把一头青蛙放在一个温水里面,水慢慢地加温,到最后当它发现水要滚了,它受不了,想离开的时候,它已经离开不了了。它已经很无助了。

  解说: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暴力使得受虐妇女很难离开施暴人,但她们是否想过其他方式来摆脱暴力呢?我们在女犯的笔录中看到,她们都曾经想过离婚。

  众女犯:报复家里人、娘家人,还有孩子。

  小英:我妈说离婚,我爸说你要离了婚,不宰你一家子(才怪),喝醉酒了就说这个话。

  陈敏:她要去离婚是非常难的。一个施暴人会威胁她,你要敢离婚我杀了你家里人。还有一种到法院离婚了,法院不一定判她离婚。

  记者:你们有没有向外面去求助过?

  众女犯:求过。

  记者:找过哪些部门?哪些地方?

  女犯:有了事就是找大队。

  女犯:找村长去了。

  女犯:上俺们县妇联也去了。

  安银平:你本人写一个保证书。

  记者:你觉得这样的保证书对他有约束力吗?

  安银平:当时是有约束力,但是没过十天半月又喝醉了。

  田红彦:家庭的事吧,特别复杂。人家不吵不闹了也就行了,怎么弄啊?

  陈敏:妇联不是执法机构,妇联和村委会只能做调解。调解对于涉及家庭暴力的夫妻纠纷是没有任何效的。中国人有一个观念就是说,宁拆十座庙,也不拆一门婚。那我们调和就正好符合了施暴人的意愿。

  女犯:去过八里庄派出所。

  女犯:塘南路派出所。

  记者:派出所人怎么说呢?

  女犯:办事处说回家让他哄哄我,冷静冷静,一个星期之后再来吧。

  记者:给你答复是什么?

  女犯:家庭纠纷,只能调解,没有更好的办法。

  陈敏:因为我们的法律规定,对于这种夫妻之间的人身伤害,派出所是没办法做什么的,只能说批评教育。

  记者:执法的部门能帮助你吗?

  豆晓花:帮不了。你把他判了刑,把他弄进去,他还得回来啊。他能放过我吗?

  安瑞花:他说最多判我个三年四年的,我回来了你还想活不想活?

  解说:而且,这些受虐妇女往往还有一个更深的不能启齿的痛苦。

  记者:在你跟他结婚的这些年里,你们的夫妻生活是正常的吗?

  燕静:太痛了,我不想说。

  豆晓花:别问我这个,我心痛。

  陈敏:我自己接触的十几起以暴治暴的妇女,没有例外,每一个都有性虐待。

  记者:这种性虐待会以很反常的方式表现吗?

  陈敏:对。非常反常。

  燕静:人格。

  记者:他伤害你的人格?

  燕静:对。他侮辱我。

  记者:用很卑劣的方式吗?

  燕静:是。

  解说:许多妇女想过自杀,但是舍不得孩子。万般无奈之下,受虐妇女只能选择带着孩子四处躲藏。

  安瑞花:藏在厕所啊。不管是什么地方,能隐蔽的地方我就藏在那个地方去,冻得孩子们也没法。

  记者:孩子跟你一块儿藏啊?

  记者:如果当时这个社会上有一个机构,是专门能够收容受到虐待的妇女的,你们会去吗?

  众女犯:会去。

  记者:你们想要一个这样的地方吗?

  众女犯:想要。

  众女犯:要是有那样的地方,可能就不会进入到监狱来了,就在外边就能解决了。不用动武、动刀。

  女犯:对。确实是这样的。

  陈敏:他们发现最后一次的暴力跟以前的暴力不一样,丈夫的举动很怪,眼神,包括手里拿的家伙什么的,都跟以前不一样,而且很多在当时的时候,都威胁过她们,我要杀掉你们。在一种极度的恐惧之下,觉得今天我要不杀了他,我肯定会死在他手里。

  记者:难道最终除了以暴制暴杀人之外,她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吗?

  她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比如说离婚、找村委会、找妇联、找派出所,甚至离家出走、逃走,都不行。

  记者:谁来保护她呢?

  小梅:我想谁来保护她应该就是一个问号?

  记者:向谁提出的问号?

  小梅:向自己母亲提出的问号,向我提出的问号,再向社会上的公众人员(提出的问号)。

  解说:女犯们杀死丈夫之后,随即被判重刑入狱,家里同时失去了两个人,只留下无依无靠的老人和孩子,他们的生活如何为继呢?

  豆晓花:我父亲七十多岁了,在砖厂给人上班。我妈就帮他干,两个人挣一份工钱,供养孩子上学。

  解说:我们来到豆晓花家中时,她父亲因为过度操劳,已经卧病在床一个多月,无法接受采访。豆晓花的女儿今年十三岁,她告诉我们,她最想念的就是妈妈。

  记者:家里有她的照片吗?

  豆晓花的女儿:没有。

  记者:你想过她的样子吗?

  豆晓花的女儿:没见过,想不起来。

  记者:我见过你妈妈,你长得跟她很像。

  豆晓花的母亲:是啊,跟她一模一样。俺这孩子冤啊。手裂的,你看手冻的,这个手冻得都流血,不能拿出来。我啥也不要求,我就要求她早点回来,管她孩子,到我死的时候能给我跟前陪个棂,能给我送个礼就行了。中呗,我啥也不要求。

  解说:在河北新乐市西田村安瑞花的家,我们得知,安瑞花出事以后,家里的一个老人因为想不开,已于去年秋天自杀身亡。原来成绩很好的女儿小英为了让妹妹安心上学,辍学在家,照顾体弱多病的奶奶。

  记者:出事之后就没上过吗?

  小英:嗯。

  记者:什么原因啊?

  小英:供我妹妹上学。不能让我妹妹弃学。

  记者:你也刚刚十八岁,你自己的未来怎么办呢?

  小英:为了我妹妹,我可以放弃。

  记者:我看你那儿你放的照片,是你小学毕业的照片吧?

  小英:嗯。

  记者:你还一直放在这儿呢?

  小英:嗯。

  记者:想念学校吗?

  小英:想。

  解说:据说安瑞花还有一个大儿子,但我们在村里采访了几天始终没有见到他,家人告诉我们,他现在有严重的抑郁症状,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

  安瑞花的婆婆:一出了事儿,脑袋瓜子也受了点刺激。前几天,走了一天没回来。

  记者:也不知道他去哪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你知道吗?

  小英:不知道。有时候回来,有时候呆一天,又好几天不回来。

  解说:安瑞花在狱中最不放心的也就是大儿子,她给儿子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儿子,你要挺住,面对现实,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你是妈妈的精神支柱。” 我们托安瑞花的姐姐把信带给安瑞花的儿子小建,两天之后,我们在村里见到了他。

  记者:你穿毛衣了吗?就这一件啊?你晚上过夜就穿的这个衣服啊?

  小建:嗯。

  记者:你经常这么不回家啊?

  小建:嗯。

  记者:为什么不回去呢?

  小建:回去我想俺妈。你叫俺妈早点回来啊。

  解说:同一天,安瑞花的孩子小英和小建来到石家庄监狱女子监区探视她们的母亲。

  小英:妈,我们听你话,你早点回来啊。

  安瑞花:我知道,我知道你哥哥挺内向,什么事也不敢说,不敢做的。

  小英:你早点回来帮助他。他说俺天天想你,他整夜睡不着觉,他说俺出去找你去,他说俺找你,他说俺想你。

  安瑞花:傻孩子啊,你上哪儿找妈妈啊。我知道妈妈需要你,你也需要妈妈。

  小建:妈,你不要哭了。

  安瑞花:你早点回去。不管咱再苦再难,咱要坚持下去,熬下去,听见了没?

  小建:听见了。

  解说:大多数杀夫的女犯们都面临着漫长的刑期,狱长告诉我们,她们在狱中的表现都很良好。

  王斌:她们的状况普遍都认罪伏法。她对社会的危害性不大。

  记者:所以现在老百姓也有议论,像这样的罪犯,有没有必要用这么长的刑期关押在监狱里面?

  王斌:这就是个法律问题了。督促我们的立法部门加强这方面的立法之后,我们才能给她们以法律的适当的量刑。

  解说:在国外,“受虐妇女综合症”已经被当成法庭的可采证据,患有“受虐妇女综合症”的妇女只要获得专家鉴定,就可以获得轻判甚至无罪释放。

  记者:你们在法庭陈述的时候,有没有谈到你们承受的家庭暴力?

  众女犯:没有。

  陈敏:我们国家还是要求受暴妇女去举证。那么她挨打是在家里挨打,很多情况下别人是看不着的,她没办法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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