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算纯粹的成都人，因为少时居家金堂旧城(今青白江区城厢镇)，曾经是县老表。1947年春，上成都读高中，用县老表的X目光，透视本校居家成都的同学们，看得分外清楚明白，甚觉新鲜有趣。一是他们言谈优雅，相貌俊逸，绝无县老表的土气苕腔。二是他们见多识广，会唱电影歌曲，能说出一串好莱坞明星，令我羡慕。三是他们读书不行，学科成绩平均逊于各县来的同学。
匆匆三年，世事鼎革。我在成都参加工作，也被目为成都人了。当时小小单位之中，汇聚一湖四海之人，鱼龙虾蟹莫不有之。彼此朝夕切磋，歌于斯，哭于斯，就更加闻熟了成都人的味道。一是残余三分优雅俊逸，却被指责为“小资产阶级情调”。二是爱显才，常颖出，却又不擅长“做表现”。三是嘴巴会说，却又不肯多吐谀词。以上三条，譬之下棋，皆是败着。若适世道平易尚可，运动一来就要挨起。古往今来，成都鸟儿展翅仕途，屯谷者多，飞上乔木者鲜，其故或在此与?然而，人之性，不利于仕者，则将利于诗。试看蓉城诗人，不论新体旧体，河鲤江鲫，数不胜数，便知我说非无据也。
成都人的优雅俊逸，显才颖出，嘴巴会说，这三条也要看往哪用。如果往好处用，便是“君子精敏”。如果往坏处用，便是“小人鬼黠”。这个结论不是我妄下的。请查一千六百年前蜀人常璩《华阳国志》一书，是那上面说的。笼统夸说成都人好，那是井蛙自赞，恐怕正是成都人的护短，改掉才好。不过，人的种种缺陷都是与生俱来，要改也难。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吧。写这个题目，编辑上午约，下午就写好。也不先讨个价钱，积极过余了。这不正是成都人的爱显才吗?人都老了，何苦这样，况且又值伏暑。一笑，交卷。
流沙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