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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花娘子库淑兰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2月06日12:44 《环球人物》杂志

  被誉为“能与毕加索、马蒂斯相媲美”的陕北大娘,将神奇永远地留在了窑洞里

  本刊特约撰稿 郭庆丰

  春天本该是一个充满欲望和令人兴奋的季节,但在渭北高原这个极度缺水的地方,一场场风沙肆虐地刮着。前年春天,库淑兰对我说,这个季节最好,不冷不热,看能否再糊出几张画来。对这个百病缠身的老人,冬天和夏天特别难熬,恐怕连能否自理都没有把握了。

  库淑兰是陕西远近闻名的剪纸大师,也是我国首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的“世界民间工艺大师”。1989年秋天,我第一次和她结识,在那个低矮的土窑洞里,那时我才21岁。那个布满了剪纸、庙宇一样的窑洞,曾经深深地震撼了我!

  能与毕加索相媲美

  在那之前,她已是一个传奇人物了。

  库淑兰住在陕西旬邑县的赤道乡王村,一个没有围墙的土窑洞里。她的家和这村子就紧紧依靠在黄土坡里。窑洞看上去极不规范,洞内要比外面足足低了两尺,只有简易的天窗、座窗和一扇门,光线十分暗淡。

  见我进屋,库淑兰十分利索地跳下土坑,热情地和我招手,显得很兴奋:“打哪儿来的?”对陌生人她一点也不拘束。这时我才看清,60多岁的库淑兰,个头不高,小脚,虽然满脸皱纹,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特别有神,身子骨也似乎很硬朗。转眼一看,窑洞内五光十色的剪纸,从大娘的身后铺天盖地“涌”出来,窑洞仿佛一下子亮堂了。

  每个走进窑洞的人都会瞬间无言,仿佛被剪纸的光彩震慑住,睁不开眼,忍不住心里惊叹。

  土炕的一侧有一个壁窑,是西北人为了存放东西而另行开掘的,约二尺深,一人高。这个壁窑从窑顶、炕围子、直至水缸、手工做的面洞子(存放米面的容器)以及窗户,全都贴上了各种彩色剪纸。有人物、花草、太阳、月亮、星辰、飞鸟、团花与福寿等纹样,它们象庙宇一样神奇,辉煌夺目。

  壁窑正中的莲花台上,端坐着剪花娘子——头戴金枝玉叶冠,全身开花结果,一侧是人身一样手舞足蹈的瓶中花,另一侧是扇面一样开放的牡丹和盆中花。这并置的三幅剪纸,仿佛敦煌石窟中的三身佛像一样。库淑兰用红纸剪出光芒四射的太阳,中间有一个小人。她说这是个怕羞的女人,怕人看得太清楚,所以有光芒,人们就不敢正视她了;而剪成黄色天体的月亮被她说成是个大胆而常常走夜路的男人;四周又剪有青蛙、鱼儿闹莲、老鼠吐葡萄、蝴蝶、蝙蝠……都具有浓厚的民俗内涵和神秘隐喻的造型。

  有人说剪纸是中国文化的“母亲河”。就是那个土窑洞里的五色剪纸,从大多数民间单色剪纸中突破了出来,也将局限于窗花的中国剪纸向更大的自由空间延伸。库淑兰的剪纸令国内外的专家、学者赞叹不已,她被评价为能与“毕加索、马蒂斯的作品相媲美”的人物。可是这一切,库淑兰并没有意识到,她只是剪心中所想,无拘无束。

  当我迫不及待地问她剪纸作品的内涵时,库淑兰说不出什么道道儿,不过老大娘有更为绝妙的表达方式。她指着那“剪花娘子”的作品,脱口唱了起来:“剪花娘子把言传,爬沟溜渠在外边。没有庙院实难堪,热里来了树梢钻,冷里来了烤暖暖。进得库淑兰家里边,清清闲闲真好看,好似庙院把景观……人家剪的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铰的是红纸绿圈圈。”此时的她神情灿烂得像一朵花,心里充满阳光,手舞足蹈,如痴如醉。

  在她浓重的方言歌腔里,剪纸上的太阳光芒四射,小鸟轻盈欲飞,枝叶迎风摇摆。见惯了展览馆和博物馆里正经八百的作品,这难得一见的纯正艺术超越了我们对生活的想象。库淑兰不是美协的,也不是教授,她甚至没读过谁的书,但并不等于说这个民间大师不如哪一个艺术家高妙。

  库淑兰喜爱电灯带来的光亮,她将电灯泡剪成梨子形的水果,并饰有两片大大的绿叶。在她看来,这发光的东西有生命,值得她用剪刀“画”出来。

  鬼精灵“猴桃儿”

  1920年农历10月12日,库淑兰出生在王村。她有个很好听的小名——桃儿。小时候的桃儿精干伶俐、争强好胜,村里人都管她叫鬼精灵“猴桃儿”。

  库淑兰11岁时,家中称得上是中产户了,父母把她送到三原县城一个姑姑家去读书。身着蓝士林布学生短袍、挂着绣花书包的库淑兰,无论识字、唱歌还是画画都很出众。学校不远处的城隍庙,是她的最爱。这里有她既敬畏又神往的神像,也有精雕细刻的佛龛和绣工华丽的锦帷、绣片;庙里的彩绘壁画上还有很多动人的故事。库淑兰的母亲吃斋向佛,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有一层更加亲近的关系。在库淑兰后来的许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感触到那时神灵们对她内心的影响。

  愉快的学校生活使她的心中充满欢乐。“一树梨花靠粉墙,娘到绣房教贤良。一学针线毛帘绣,二学裁剪缝衣裳。三学人来客去知大礼,四学莺歌把家当……”库淑兰总能比别人唱得好,总能给同学们讲这讲那,几千年深厚的

传统文化就在这样的歌谣中悄无声息地传承着。

  早在4岁那年,父亲就给库淑兰订下了娃娃亲。由于公公家再三上门催婚,15岁后库淑兰没能继续上学,回家跟着妈妈学做女红,为自己备办嫁妆。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中,心灵手巧的库淑兰很快就掌握了剪花绣叶。

  库淑兰17岁就被婆家迎走了。她带上精心绣制的嫁妆,连同她念过的书、砚台和一把口琴,这都是一个女孩子欢乐和幸福的梦……不过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万万没有想到,这之后的日日夜夜,就像她回老家时路过的“40里黑松林”一样,时刻潜伏着不祥和战栗。

  库淑兰的丈夫是家中老大,婆婆便要拿这首房媳妇做样子,实施她的权威。承受刁难与逼迫,几乎成了库淑兰的家常便饭。丈夫又是个五大三粗的愚顽汉子,不识字,注定与库淑兰水火不容。婚后的生活几乎是在棍棒拳脚的虐待中,提心吊胆地度过的。丈夫曾因她一次干农活时的失误,用手中的铁叉在她胳膊上戳了两个窟窿,至今留有两块大伤疤。在丈夫的拳脚威迫下,小脚的库淑兰竟然跪着凭双膝移动来割麦子……

  婚后库淑兰共生了13个孩子,最后只拉扯大两男一女,生活便是在这种绝望和艰辛中一天天熬过。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泯灭库淑兰的天性,她总是在艰难的夹缝中,在自己和乡亲们做手工活时,极力寻找生活的一丝丝乐趣。

  昏迷40天变成“剪花娘子”

  出于生计所迫,库淑兰和丈夫、孩子迁回了她的出生地王村。1985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库淑兰莫名地失足,尘埃卷着她的身体跌入家门前足有5米深的土崖下。她连续昏迷了近40天,老伴和儿女甚至开始为她操办后事。

  然而,近40天后,她却从昏死中神奇地醒过来。睁开眼后,她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找剪刀剪纸。随着身体的恢复,她开始边剪边唱。唱词中说,她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是被天上的剪花娘子招去了,剪花娘子传给她所有秘技,从此她自己就是剪花娘子了。果然,此后她的剪纸风格大变,不再拘泥于任何固有的形式。她剪心中所想,边剪边唱,再也不是只用单色,她为中国剪纸增加了彩色拼贴这一品种。她的线条开始柔顺圆润唯美,造型风格日趋神出鬼没,她手中的飞鸟真有轻盈欲飞之势,色彩更加缤纷绚烂。从此,她再也不愿放下那把剪刀了,她着魔似地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那些长四米,宽两米的大幅作品都是在这之后完成的。

  在后来的大部分时日里,王村的人都感到了库淑兰大娘的重要。人们敬重她、照顾她,她也因此改变着自己在家里的处境。村里的大小民俗事务,婚丧嫁娶都要请她去,在缺医少药的农村,人们甚至愿意相信库淑兰用她的办法去治病救人……

  上世纪80年代初,旬邑县文化馆在组织民间艺人创作时,发现了库淑兰不同凡响的剪纸天赋。后来经过推荐,陕西美术学院教授杨学芹女士对库淑兰剪贴画艺术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并把她推介给社会。从此,库淑兰的名字和她独树一帜的作品,走出了山沟沟,走出了国门,登上了大雅之堂。她曾迈动着一双小脚,走进北京,出入香港,震动了艺术殿堂,最终被世界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民间工艺大师”称号。

  近20年时间里,慕名前来探访库淑兰的人不计其数。人们发现库淑兰在创作每幅作品时,从不打草稿,信手剪来,随手贴上。那丰满的构图,质朴动人的造型,绚丽而又统一的色彩运用,总是如托神之手,怎么剪贴都得体好看,活脱脱,鲜灵灵。

  现在,改名为富村的王村已经富了。但这似乎与库淑兰无关。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她已80高龄,仍然住在那口破窑洞里,守着如今相依为命的老汉和清苦的日子。我几乎年年都要去看望她老人家,每回她见到我总是一样地招呼:“一朵莲花一条根,来的都是自己人”。

  她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剪纸了。老人坐在她的土炕上,将瘦弱的双腿盘叠在一起,顺手拿起那把老大的剪子,用她那粗裂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仍旧锋利的剪刀,像天上的鹅妈妈亲昵地抚摸着小天鹅那两片薄薄的红嘴唇,这曾是多么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她问我:“带录音的盒子没?”我说:“没,只带了相机。”她说:“不照了,太老了,没个人样。下次来时带上那盒子我给你多唱些。”在她看来,她的歌和她的那些画都是一样的。“下回我一定带上录音盒子。”说完这话,我心里也觉得空空的。

  2004年冬天,就在我看望她后不久,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库淑兰永远离开了我们,终年84岁。她所创造的“剪花娘子”那些精神符号与艺术形式就此成为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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